很多人說Otto e mezzo是Fellini高級班的課程,一部考驗高智商的電影。看它時不帶任何預期,我竟覺得看懂,或至少說,我了解體會到Fellini的訊息,深刻感受到這部片的光芒四射。

片名Otto e mezzo和Fellini的導演歷程有關。拍出這部片前,Fellini共導了六部電影、兩部短片(各算半部電影)和半部電影(和Alberto Lattuada共同執導),所以Otto e mezzo算是他的第八又二分之一部電影。

若這是片名的由來,我們可以想像Fellini透過這部片來做個「中場檢視」的意味。Otto e mezzo有著Fellini善用語言、故事性和畫面視覺表現的一貫魔術魅力。裡面有許多對話,聽起來像詩歌一樣抑揚頓挫、意涵深藏,更動人的是這些話語的意義。他誠實面對自己的慾望和恐懼,毫不保留地剖析心路歷程,檢視自己眼中與他人眼中的自我,單純表達他對人生的想法和態度,因為如此真實,所以觸動人心。

面對自我的誠實與勇氣令人動容,Fellini象徵手法運用之絕也是讓這部片光芒四射的原因。

Otto e mezzo極具技巧地運用人物間的關係,利用象徵性的手法表現人許多不同層次的自我和面對不同情況時自我如何呈現。父親的角色,似乎看到La Dolce Vita中Marcello和父親關係的重現,某種程度反映Fellini對自己父子關係的看法,濡慕卻疏離,want-to-be又avoid becoming。母親和妻子,有一幕是母親擁吻兒子但回過神卻變成妻子,戀母情節埋藏其中,這兩者似乎象徵著一個愛慕的對象,卻也是柔性限制和規範的來源。

製作人和批評家大概象徵一個藝術家面對市場行銷商業行為與內在創作與知智精神的兩種對比:製作人需要迎合觀眾灑狗血的電影,批評家認為與其創造一些不必要之事,不如把整部片毀了,夾在中間的導演進退兩難,卻想忠於自我。Fellini似乎想藉批評家去為批判創作精神發聲。

Rosella(其實一直搞不清她與Guido的關係到底是什麼)的角色可以代表批判提點生活生命意義的聲音,她總是告訴Guido Lusia(Guido的太太)是怎麼想、Guido又該怎麼做等等,當Guido面臨絕望時,他祈求Rosella的精靈出現。英文字幕使用spirits,帶著雙關意義,或許也可說是「靈」或「精神」,也就是所謂生命的「真義」到底為何。形似Claudia的白衣女子是理想的象徵、慰藉的所在,但真正的Claudia出現後,Guido卻反而更失敗或頹喪了,或許是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吧?

還有其他象徵,如Saraghina肥胖的妓女(也蠻像個瘋女人的)象徵性或世俗的欲望,神父是天主教社會價值的代表等等。

另一個畫龍點睛的人物就是高瘦的白臉小丑。電影前半部時,小丑帶著通靈的老婦人要猜猜大家想些什麼,有人毫不在意的吐露心聲,有人拒絕主動透露或任人刺探自己的想法。Guido認為個人想法是最私密的,他好奇小丑和通靈者是如何昆窺視他人內心。小丑說有些是小技巧(我猜想意指是可以透過系統性或科學的心理學方法)有些卻是自然也不知道為何就知道。在最後一幕,小丑說一切都就緒了,然後領著樂隊開始了類似嘉年華的繞場遊行,每個人穿著純白的衣服開心唱歌跳舞。他似乎象徵著一把萬能鑰匙,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當當事人釐清問題,知道心鎖癥結所在後,他就讓問題迎刃而解。小丑或許是Fellini電影中的重要原型,是快樂,是嘲弄,是虛假,但也是悲哀,真實的告白。

除了象徵外,許多意涵和意境透過場景和故事呈現出「妙」點,動魄驚心或莞爾俏皮,貼切真實到讓人無法相信,又夢幻虛擬到像真的一樣。那種帶出回憶(美好的或是陰影的)、激發潛意識或反抗性對話的手法十分精彩。有幾段堪稱經典。

Guido開場被困在車流中,車內突然出現異樣氣體,他亟欲逃脫,但車窗緊閉死鎖著,週遭的車子和人一派漠然。千鈞一髮之際他逃出車子站在車頂,好像重獲新生,自由舒暢的心情如輕飄飄在空中飛翔般。下一個鏡頭看到海岸陸地上的拍片工作人員,卻要像收風箏般把他拉回地上,Guido想要掙扎,把綁在腳上的繩索拆掉後直線墜落……這種夢我們都做過吧?往往從驚醒中結束。到這裡Fellini已經表達了Guido所面臨的壓力和煩惱,交代後續他到療養院的狀況。

療養院景象的刻劃也是妙極。鏡頭帶過療養病人的模樣,沒幾個正常人,神情憂鬱或壓抑,或茫然或憤世嫉俗,被下咒般盲從排隊領「聖泉」;療養院的夜晚伴著佳餚美釀,一片笙歌逍遙;大家要進行療程時,療養院工作人員幾乎像軍隊一樣發號施令,病人踏著步伐分列進到該去的區域,如同生產線分流包裝。這幾幕對於社會現況和許多既定價值提出強有力的批評嘲諷。

Guido和Luisa在花園喝茶時,情婦Carla出現後,兩人透過不同的眼鏡看到不同的事件,一來一往犀利對話。突然間Guido看到一個大同世界,所有他身邊的女人全都住在一個屋簷下,家規清楚,井然有序,人人快樂。後宮諸女ㄧ度出現質疑和反抗,但最終仍是男性主權中心的秩序勝出。除了場景、情節極度創意外,所有角色在「理想世界」中的性格,保留原來的特質,加上了理想世界中所「被期待」的特色,每個人都貼切地「扮演」角色。而場面調度中人員站場空間的配套、動作、表情再加上音樂(例如華格納飛行的女武神 vs.女人們抗爭,Guido用鞭子恢復秩序),真是天衣無縫。鬧劇般的男性沙文主義和後宮場景反倒是對男女關係與人性自私欲望的揶揄和反省。

接近尾聲,Guido被眾人趕鴨子上架要召開新片記者會,那麼帥氣穿著得體西裝的Guido被兩個人架著,卻露出軟腳的背影;在記者砲轟下(又有點La Dolce Vita的影子),助理說東西準備好了,把東西放在右邊口袋,Guido不顧一切躲到桌下,拿出口袋中的「東西」,竟是一把手槍,他不加思索就瞄準太陽穴了結。槍聲後反而歌舞昇平,獲得解脫。這是頗為驚世駭俗的作法:超脫與死亡,毀滅與新生,放下一切還是最終極的逃避?

強而一貫的主題「自我」和多層面探討批判關於家庭價值、社會價值與電影工業的議題,就在馬戲團般的嬉鬧遊行中留給觀眾深深的省思。

我總覺得一部電影(或一個文本)的意義,往往在觀者(或讀者)也想著相同問題時特別被突顯出來,特別能產生共鳴、受到啟發,而體會到大師傑作的力量。

以Otto e mezzo做為完全費里尼影展觀後感系列的最後一篇文(真是拖文拖得不像話),還真適切萬分。在過去尋找「我是誰」的這段時間,Fellini給了適時而有力的針砭,讓人像開眼般豁然開朗。但願有像他一樣誠實面對自己的勇氣和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堅強意念和批判的敏銳與膽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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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uzimat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