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音樂,你沒事不想聽;想聽的時候還遲疑一下,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否承受音樂本身的強度和張力;一旦聽了,就如同被吸入漩渦一樣,被它緊緊牽引。

春之祭是這樣的音樂。

很多人說,Stravinsky是二十世紀現代主義音樂的代表,我同意但不多說,免得又要掉入「何謂現代主義」的辯證。欣賞音樂或許不需要太多名詞定義和公式樂理的套用,只需要直觀的體會。我單純回想聆聽春之祭的感覺,有時感覺平靜、有時慷慨激昂、有時乏味不耐、有時煩躁不安。但總是想要一直聽下去。這便是春之祭的特性:乍聽一點也無條理,你聽到一個個片段,某種程度的重複、重疊,斷片式地被接連起來,有時混亂成一團。許多力道等強的元素互嗆,是沒有solution的衝突狀態。然而這些彼此衝突的元素,雖有著相異的質感,卻帶著類似的本質和基底,造就一種微妙的平衡。節奏和動機(motif)佈署在「秩序、混亂、失序、秩序」之間不斷轉換,形成一種張力,造成聽者心理上的不安定感。因為沒有解決的意向,只得繼續下去。這種不安定狀態所產生的「繼續下去」動力,是串連音樂、形塑整體性的關鍵。在對比衝突的節奏、節拍、重音等交錯下,音樂以充沛的能量推進,因此一氣呵成。

春之祭開場由巴松管獨奏所帶出的主題,無疑是二十世紀最驚人夢幻的一段旋律之一。這也是Stravinsky在運用民歌旋律來營造古老俄羅斯異教信仰氛圍的顯著例子,將觀眾與聽眾帶入遙遠的時空 --- 在森林野地中一個異教獻祭的儀式。

【春之祭第一段,由鋼琴四首聯彈版本。 Stravinsky在完成管弦樂版的作曲之前先有了四手聯彈的版本,最早由Debussy和Stravinsky本人共同演奏。到現在,四手聯彈也經常作為演出的曲目。】


Stravinsky 想像俄羅斯古老祭典儀式,以一個夢境的方式呈現,「 一群長老圍成一圈坐著,看見一位少女被要求跳舞直到死亡。她是他們用以祭祀春天之神的祭品。」

春之祭從1910年開始發想,但中途穿插著火鳥(Fire Bird)和彼得洛須卡(Petrushka)的創作,使得春之祭未能有所進展。到了1912 年,Ballet Russes的Serge Diaghilev有意將春之祭搬上舞台,整個創作開始有了具體進展。 這是一個跨領域的交會:Diaghilev坐鎮整個演出製作,Stravinsky負責作曲,Nijinsky負責編舞 。Roerich負責整個舞台和服裝設計,參酌歷史的考證研究,將古老祭典的氛圍與場景融入舞台 。Diaghilev將這個作品視為劃世紀的前衛實驗,各領域藝術家不斷交流激盪,直到演出前一天,所有的細節都還在修改。

【2005年BBC的電視製作“Riot at the Rite”片段。連guts十足頗敢創新的Diaghilev初次聽聞春之祭的旋律也不免需要強做鎮定】


1913年5月29日,春之祭在巴黎 Théâtre des Champs-Élysées首演,造成莫大的震撼。音樂的部份,創新而複雜的節奏結構和音色,不協調的和聲,為二十世紀音樂劃下關鍵的印記。舞蹈的部份,Nijinsky的動作挑戰傳統古典芭蕾。複雜的音樂與狂亂的舞步交融,凸顯了新生與死亡、熱情與暴力、天地人神之間的錯綜衝突。故事本身的爭議和震撼,延燒到觀眾席。現場觀眾的哨音、叫囂此起彼落,後來褒貶兩方人馬的對峙從口角變成拳腳,巴黎警方還得在中場休息時進駐劇院以維持秩序。整場首演在混亂中結束。

【2005年BBC的電視製作“Riot at the Rite” 片段】


在春之祭首演後的幾次演出,都未能受到觀眾好評。在1910年代,這一切都太前衛、太挑戰既定傳統了;然而,音樂與芭蕾自此開啟了新的章節。直到現代主義的浪潮漸漸成為主流,春之祭在藝術上的角色和意義才慢慢獲得認可。1930年Martha Graham進行她自己的演出製作,將春之祭推入另一個時空和歷史地位。

American stage premiere of le Sacre in 1930

Martha Graham in Sacre style custume

雖然Nijinsky的編舞並未被完善記錄保留下來,但以春之祭的音樂進行編創的作品卻陸續不斷。許多靈感啟發來自春之祭的作品,卻往往不敵音樂的驚人力量,淒慘地被吞噬,或者掉入Stravinsky所設定的文本,了無新意而立意薄弱。能夠與春之祭相抗衡的,得也是很有guts、很有觀點的編舞家,帶著一群技巧和表現力都高人一等的舞者才行。 Pina Bausch、Maurice Bejart、 Paul Taylor和Angelin Preljacaj算是較為知名的幾位

Maurice Bejart在1959年的作品呈現驚人的群舞氣勢,透過極為巧妙的隊形變換和空間應用,回應音樂上的張力,甚至為音樂的質量加成。不過對我來說,Bejart的版本在「祭」的主題上表達了過於強烈的性意味。(雖說在許多古老的文化裡,祭所著墨的是生命與天地的輪轉,而男女交合正是象徵生命與週轉最原始的行為。)

【Bejart的春之祭】


Pina Bausch 1975年的作品是我認為最震懾人心的版本。Bausch所展現的暴力和恐懼前所未見:紅衣的 The Chosen One ,在眾人與時勢所箝制壓抑,極度無助;但在死亡臨界前的掙扎,卻是如野獸般的猛烈反撲。Bausch以她獨特的觀點與身體舞蹈美學向春之祭致敬,直探春之祭的根源 。

【Pina Bausch 的春之祭】


在1987年,舞蹈歷史學家Millicent Hodson、藝術史學家Kenneth Archer和編舞家Robert Joffrey,根據Roerich留下的繪圖和當年一些舞者的筆記和書信,重建了Nijinsky的舞蹈和Roerich的舞台及服裝設計,讓現代的觀眾有機會經歷Ballet Russes當年跨領域創作與挑戰傳統的春之祭。

【 La danse sacrale - Reconstruction of Nijinsky’s choreography, Mariinsky Theater】


回顧二十世紀的音樂,你不可能不提Stravinsky;談到二十世紀的舞蹈,你不可能不提Nijinsky。 他們具有天賦,但更有顛覆突破的勇氣。不過,在當年他們可是被保守人士視為離經叛道。首演前夕Diaghev向團員打氣*:「今晚你們所做的是開創時代的事,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不管發生什麼事,繼續演下去。(Whatever happens, keep going!)」

跳脫春之祭的時代背景和其本身的藝術性,它的絃外之音更不得不讓人省思。

既然名為「祭」,那就是在敘述一種儀式,一種既定的、被規範、有框架的過程,那麼理應充滿可預期性。在一個文化交流加速、領土界限日趨模糊的時代,一個「很俄國」的故事不正符合人們窺探異國情趣的偏好? 別說春之祭在當年引發軒然大波,春之祭至今將屆百年,時勢有多少改變?

獻祭被視為不文明的行為,但文明的社會還留下多少文明,這是春之祭凸顯出的荒謬。Stravinsky非常俄國的音樂,架構出一個非常古老、原始、部落、宗教的時空,然而它所挑戰的人性和失控的狀態,卻跟現代社會沒有距離。

如同所有的劃時代的創新,在初始都是被視為「亂搞」,被主流價值判定為失敗,是試圖破壞既定秩序的混亂。但正因為真正的天才心懷曠世的觀點和信念,而能夠經歷時間考驗,跳脫秩序的線性邏輯,勇於破除,接受混亂和失序的可能,從中建立新的秩序,這永不滿足於現況的精神便成就「繼續下去」的動力。

2010起始之際, 破而後立 ,whatever happens, keep going!


參考資料 & 延伸閱讀
*摘自2005年BBC的電視製作“Riot at the Rite”
http://classical-iconoclast.blogspot.com/2009/11/rite-of-spring-ballet-and-design.html
http://www.imdb.com/title/tt0473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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