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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liner Philharmoniker in Taipei 2016

柏林愛樂交響樂團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2016/5/8 7:30pm
國家音樂廳

交響樂團演出很像手工織布。

作曲家的曲目某種程度就像織品的設計圖,決定這塊布的大小、材質、花紋、花色、織法和成品的使用目的和時機。樂團就像各式材質與品質等級的織線,出自不同的原料和製成方法。指揮就像紡織藝術工匠,根據設計圖與個人對其認知想法,就他/她對織線原料性能特色的了解來選擇適當的織線,應用他/她的織布技術織出要的質地觸感與色調光澤,使織品風格獨具,且讓這塊布既不偏離設計的目的和使用時機又實質上表現出色。

這場拉圖帶領柏林愛樂演出貝多芬第二號及第九號交響曲的音樂會,就像一塊清晰勻整、精緻優雅卻能讓人親近而目不轉睛愛不釋手的絕美織品。

柏林愛樂不愧世界天團和交響之王,整體各器樂的音色純淨、技巧高超,和指揮默契十足,各聲部的發揮精準清晰,銜接、堆疊、唱和得自然調和,在各種音質音色速度表情上的表現,游刃有餘,適切飽滿。在這兩首貝多芬曲目中,絃樂部深厚過人的整體感令人讚嘆,格外驚艷的是定音鼓和木管部,另外也對低音號與小號優雅大氣而細膩溫潤的詮釋印象深刻(難得不是來「爆」的)。

這ㄧ切與首席指揮拉圖的功力相得益彰。

拉圖是我非常喜愛的指揮家之一。就在他出任柏林愛樂音樂總監之前,我在Barbican Center聽過他指揮LSO演奏馬勒之後,就無法忘懷他的音樂,總期待能有再親聆他現場的機會。他擅長烘托對比,能夠大膽做出極微小卻有情緒的聲量和慢板如歌的色彩,同時又能大氣揮灑滂礡千軍快馬的氣勢節奏,他音樂的流動總能呼應呼吸與心跳,因此樂曲起伏交錯和推衍發展流暢不做作。我也喜歡他的指揮風格,溫暖充滿著活力(他的快板很敢跑),某種擅長說故事又像演戲的英式DNA,有別於嚴謹精準理性、帶著絕對權威的風格。他給予樂團氛圍、感受性的溝通引導來激發樂團參與和發揮,且在過程中持續不斷給予回饋。16年來,他與樂團累積的高度默契和信任,反映在整場演出的音樂中,那樣的自信、沈穩、動人優雅、華美輝煌,怡然自得。(相對之下,合唱團與他搭配的部分大概是這次較明顯的瑕疵...)

這一晚,第二號交響曲就像暖身,重頭戲在第九號交響曲。這首宏大而影響深遠的交響曲,超過一小時,卻讓人忘了時間是那樣度過。

曲式分析說明了貝多芬的技藝和能力,可這樣的一位音樂家之所以影響深遠震撼人心,更多是透過音樂創作脈絡之其人其事與內心真情誠懇表露所觸動的深層迴響。

第九號交響曲醞釀多時,譜寫過程是貝多芬艱苦顛簸、打擊磨難重重的人生尾聲,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態,聽覺徹底喪失,姪兒的官司問題心力財交瘁。儘管如此,他仍相信,人需要歡慶與歡樂。首演為之轟動,已經全聾的貝多芬,在樂曲結束後卻聽不到觀眾瘋狂熱烈的歡呼喝采,直到歌手向前暗示他轉身,他才看見沸騰的觀眾席。

每每想到這些創作背景和首演的景象,大概都已熱淚盈眶。

為什麼第九號交響曲具有如此昇華心靈、凝聚人心、跨越時空的強烈力量?

「四海一家皆兄弟、和平、歡樂」等也許都是感動的點。我在這個晚上,對第九號豐沛能量的感知和啟發則來自「心流」(flow)。

美國心理學家契克森米哈頓(Mihaly Csikszentmihalyi)在1975年的研究指出,「心流是一種特殊幸福模式...令人振奮忘我的剎那...是種創造性成就和能力提高所帶來的滿足感和愉悅感。」

要誘發心流,必須有明確目標、透過某種行為模式與既定規則,在一個高度結構化的過程,規律的去做。過程艱苦充滿挑戰,驅使人提高技能水準、激勵能力極限的探索與發揮,讓人既緊張而樂觀地投入,擁有可自豪的體驗,徹底啟動身為「人」的自己。

這是一種實現幸福的形式。

貝多芬自己的人生就是個不斷誘發心流體驗的旅程。

貝多芬總是在日記與書信中充滿熱情地表示,追求「真理、美與善」是他的理想,同時,他也對自己的能力、追求美德的高尚行為與行動力具有自信。他認為,快樂愉悅來自於克服困難,因為他深信,困難的事同時也是美麗、良善、偉大的。他在日記中寫著:「傑出之人最大的特徵就是,在不利而苛刻嚴峻的情勢中仍百折不撓。」

這樣的哲學觀讓他主動挑戰艱苦,對抗悲觀和沮喪。音樂對他而言,就是一種高貴且能昇華的藝術,他終其一生透過音樂實踐理想,釋放內心深處的東西,創造美與善。

貝多芬曾對他的好友、學生兼贊助人魯道夫大公(Archduke Rudolph)說:「藝術的世界一如我們所有偉大的創造,主要目標即是自由與進步。」

第九號交響曲堪稱貝多芬智慧、能力與創造力精煉集大成的作品,成就「歌詠真善美」、「幸福」、「身為人」的理想。

此曲展現他爐火純青的精湛作曲技巧,器樂運用之出神入化。光是那簡單精純的歡樂頌主旋律,在不同器樂重複表現逐步合聲堆疊下,宛若人們從遠方聚集前來,表現出立體而真實的能量張力這件事,就難以超越。

「若為了更美麗的東西,任何規則皆可破壞。」

確實,貝多芬在這首交響曲中有許多走在時代前面的創舉。例如,將快板詼諧曲曲式放在第二樂章,創作出結構速度表情複雜還加入人聲的第四樂章,毋需隱晦清楚用歌詞唱出他的創作目標和訊息。

貝多芬是個翻轉人物(pivotal figure),他連結、他創新、他影響。

也許因為人類情感與他所追求的永恆價值已體現在音符之中,台上的指揮、演奏家與合唱團,無一不受這作品所織羅的「奮鬥」旅程所誘發,而啟動他們自身的心流體驗,在頂尖一流之上還要超凡,從中釋放出的能量便如漩渦般向外席捲,把我吸入,讓我想要長久停留在那振奮忘我的剎那。

貝多芬交響曲就像一幅巨大的Thongdrel(註),巍巍垂掛在眼前,讓人屏息、有所洗滌與啟蒙,而獲得超脫苦難煩惱的祝福和能量。

現實不管如何破碎疏離,生活不管有多少無法滿足的飢渴和無關緊要,在這音樂之中,與音樂家們的精神連結了,體驗一種幸福,而滿富著正向的悸動。


註:什麼是Thongdrel? 藏傳佛教宗教慶典最後一天會展示的巨型唐卡。說明請見: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ongdrel
參考資料:
The Beethoven Compendium,edited by Barry Coo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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