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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ional Theater Live
2/19/2017 信義威秀影城

《危險關係》真是當代經典之一。

1782年法國Pierre Choderlos de Laclos所寫的書信體小說，敘述一群道德墮落的貴族情事，是當時社會爭議紛紛的禁書。小說問世200年後，英國劇作家Christopher Hampton在1986年改編，由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RSC) 首演。這次National Theater Live所播映的是Donmar Theater紀念劇本出版30週年，RSC版本的revival製作，由Donmar Theater的藝術總監Josie Rourke導演。

《危險關係》是一個關於誘惑、陰謀、背叛的「警世」故事，背景設定在法國大革命發生前夕的貴族社交圈。曾為情人的兩位主角Merteuil夫人與Valmont子爵，在社交圈情場上互相較勁，看誰更擅以「性」攻防來詆毀他人名譽，屈辱折磨報復他人。他們殘忍心機遊戲的目標分別是已婚賢慧的Tourvel夫人，以及天真的Cecile de Volanges。

詭局難圓，人性難測，最終引致悲劇下場：Valmont子爵在與情敵的決鬥中中劍身亡，Merteuil夫人則因這連串敗德算計事跡敗露受到社交圈唾棄。

說它「警世」，是因為作者透過看似道德淪喪荒淫頹廢的敘事情節，引人思考墮落殘敗的危機和後果，與人性在自我肯定與否定之間的掙扎。

這次觀賞經驗給我一種平靜的震撼感。平靜是因為對劇情和演出形式大致熟悉，震撼是來自對劇作家Christopher Hampton的功力五體投地，原來看似melodrama的一齣劇，竟隱藏諸多現代性（modernity）的批判省思與哲學意味。

我覺得這個製作幾乎是無可挑惕的一場精彩表演：台詞劇本完美，用字遣詞精準優雅但不特別艱澀，佈局精巧又深刻的對話，交錯詼諧妙語，宛如遊戲般輕鬆討論這些醜惡陰謀，結構紮實完整，節奏明快，刻意的資訊空白和釣鉤，看得欲罷不能。演員演出精彩，服裝漂亮細緻，舞台設計簡潔但有著親密魅惑氛圍，舞台調度、分場換幕的道具走位和音樂搭配流暢。NT Live的運鏡也很特別，捕捉演員細膩的臉部表情、肢體動作，並用一些特別的角度拍攝演員與空間的關係，讓非在現場的觀眾也可以感受台上的氣氛張力。

這劇的威力在於，觀劇過後發酵的警世省思和沈重感。

回到劇作的時代背景 — 法國大革命前夕，啟蒙理性思維的醞釀發展，秩序崩解前的無聲騷動。在當時社會取得話語權力的貴族，緊握制定規則的控制權，卻帶著自利虛華、趨樂避苦的心態，道德是形式不是實質，所謂「自由的個人主義」在貴族行徑上顯現於荒淫頹敗的危險性遊戲中。

It’s beyond my control - Merteuil夫人始料未及的結果

Merteuil夫人在劇中是最為體現「理性」意識的一人，她要成為像神一樣掌控一切，設定屬於她的規則，握有權力，不帶一絲感情。

Vicomte de Valmont: “…I thought betrayal was your favorite word.”
Marquise de Merteuil: “No, no…’cruelty.’ I always think that has a nobler ring to it.”

她所象徵的強烈現代性，在於與過去決裂和前進的決心。Baudelaire對現代性的詮釋指出，「現代性對於既定概念之無趣感到不耐，而抗拒既定概念的陳腐平凡。成為現代，則需要英雄式的選擇。」

她有如女英雄般拒絕因襲過往父權和男性知識份子的權力體系，將這種決裂作為自己的起點，意識到一個相對獨立而有意義的自我，讓自己站上遊戲和舞台的中心。進一步，她還要打擊掃除妨礙她進步的東西，並以自己的規則替換。

劇中最經典展現Merteuil夫人現代性意識的覺悟與女性主義的意念來自她和Valmont子爵的一系列對話。Valmont子爵顯然知道他的前情人與這場遊戲的對手是個狠角色。

Vicomte de Valmont: “I often wonder how you manage to invent yourself.” （我覺得最妙的是Hampton用invent這個字）

Marquise de Merteuil: “Well, I had no choice, did I? I'm a woman. Women are obliged to be far more skillful than men. You can ruin our reputation and our life with a few well-chosen words. So, of course, I had to invent, not only myself, but ways of escape no one has every thought of before. And I've succeeded because I've always known I was born to dominate your sex and avenge my own.”

……

Marquise de Merteuil: “When I came out into society, I was fifteen. I already knew that the role I was condemned to, namely to keep quiet and do what I was told, gave me the perfect opportunity to listen and observe. Not to what people told me, which naturally was of no interest, but to whatever it was they were trying to hide. I practiced detachment. I learned how to look cheerful while, under the table, I stuck a fork into the back of my hand. I became a virtuoso of deceit. It wasn't pleasure I was after, it was knowledge. I consulted the strictest moralists to learn how to appear, philosophers to find out what to think, and novelists to see what I could get away with. And in the end, I distilled everything to one wonderfully simple principle: win or die.”

……

Marquise de Merteuil: “One of the reasons I never re-married, despite a bewildering range of offers, was the determination never again to be ordered about.”

Merteuil夫人其實擁抱啟蒙運動推動進步的理性精神，深知知識是控制的工具與權力的來源。她學會假裝、表演，不受情緒操控，不受感情影響。看似神聖而造就人生幸福的愛情，也不過是另一種功利具目的性的工具。

Marquise de Merteuil: “Love is something you use, not something you fall into, like quicksand., don’t you remember? It’s like medicine, you use it as a lubricant to nature.”

Merteuil夫人看似掌握全局，但從結果論，她卻未全贏。現代性的黑暗面是理性的過度支配可能壓抑扭曲人性中原有的內在本質，她真的不愛嗎？她所欲推翻的權力結構和敗德社會的道德意識，倒是出乎她意料在最終反撲。若抽離這場遊戲讓她來評論自己的結局，即使不願說出口，內心大概也有個嗟嘆是it’s beyond her control。


It’s beyond my control - Valmont子爵的醒悟與救贖

不同於Merteuil夫人對權力和勝利的意欲，Valmont子爵顯出另一條意識自我的路徑。

身為對愛情免疫的感官享樂主義者，他的自我價值與存在感，源於透過玩弄女人而得到滿足的自我沈溺和自戀虛榮。

對於世俗的框架規則，他無所謂接受認同，也無意消滅，他更傾於像個不受規範限制的旁觀者，玩弄規矩間隙的曖昧，撩撥裡面那些跑不出迷宮的老鼠。

他向Merteuil夫人說明把Tourvel夫人設定為追求目標的動機：

Vicomte de Valmont: You see, I have no intention of breaking down her prejudices. I want her to believe in God and virtue and the sanctity of marriage, and still not be able to stop herself. I want the excitement of watching her betray everything that's is most important to her. Surely you understand that. I thought betrayal was your favorite word.

他自信自己很能表演，並享受操縱他人、使人失控不堪所帶來的樂趣和成就感。他對Tourvel夫人展開的追求行動和傾訴情話，堪稱追妹大寶典；對Cecile的假調教真逞慾既敗德卻又荒謬。

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會愛、想愛、能愛的人，他痛恨也恐懼自己的偽裝表演、自戀虛榮被看出破綻和弱點。所以，當原本認知為理所當然的「自我」受到挑戰，湧現矛盾，觸發了Valmont子爵那些內心隱蔽的細微末節，或許他外在行為自始自終都出色而稱職扮演著花花公子角色，但內在意義的翻轉卻默默醞釀。

第一次向表白Tourvel夫人被拒絕後的死纏爛打，使得Tourvel夫人一時崩潰。但面對脆弱的她，他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擾動，出現第一次掙扎，決定放她一馬。把Tourvel夫人追到手後，Merteuil夫人不只一次挖苦他已陷入愛情的歡愉，但他拒絕承認。不願輸掉花花公子情場勝將的名譽，Valmont子爵在Merteuil夫人的慫恿下和Tourvel夫人分手。

在這幕經典的分手戲中，他告訴Tourvel夫人，愛情的來去，it’s beyond my control。對比Tourvel夫人的心碎失控，他的自控冷血無情，卻也像是滿天密壓的暗雲，掩蓋住背後更深不可測的風雨，愛情所引發的混亂是他不想碰觸的禁忌。

分手之後Valmont子爵去找Merteuil夫人結算這場遊戲的勝負。Merteuil夫人先是譏笑他真的愛上Tourvel夫人，才會還想要挽回她來延長遊戲；接著Merteuil夫人宣示這不是兩個女人爭奪一個男人的較勁，而是她打敗了他；最後Merteuil夫人拒絕他的求歡，要分道揚鑣與他為敵。然後Merteuil夫人的回馬槍向Danceny揭露Valmont子爵如何玷污勾搭Cecile的經過，引發兩個男人的決鬥。

Valmont子爵看似輸得徹底了，自尊被打擊，虛榮聲譽成了醜聞。但令Valmont子爵最感戰慄的是，愛的希望與絕望竟可讓生命微不足道。強勢反擊的Merteuil夫人雖傷中要害卻也激發他的鬥志，給予致命一擊的反倒是柔弱而脆弱的Tourvel夫人。

當他得知心碎不已的Tourvel夫人獨居修道院重病纏身，他才知道自己的自戀虛榮，不只讓他愛上的女人無法再愛，也讓自己無法去愛，失去人生最大的意義。或許是因為這樣，Valmont子爵決定唯有拋棄生命，才能補償這些輸掉的籌碼，從性遊戲與男女戰爭的桎梏中解放，走出感官享樂虛榮的幻影，保全最後剩下的良知。

經典的有力暗示

我仍記得當年看1988年電影版時的感想 — 兩個惡人和兩個天真到近乎愚蠢的美少男美少女。對於分手戲裡的七次it’s beyond my control，內心OS跟Tourvel夫人說的 “stop saying that”一樣，並不了解這句台詞的強大。

現在重新欣賞劇場的演繹，更受劇作之精緻和深入所啟發。性、誘惑、鬥爭、壓抑、背叛，都只是凸顯人性的情境。Merteuil夫人和Valmont子爵即使有惡，卻也獲得同情。

我在想，每個人是否都有著Merteuil夫人和Valmont子爵的影子？

我看到自己也難免因為面對複雜關係狀況、產生某些動機、做出某些行為。人的本質中埋著生命解放衝動的種子，一種尋求進步、向未來敞開的信念，要找出阻礙進步的東西並替換它，卻總得面對不安定或不確定的起點，和世事中太多beyond my control的情境和情勢。

人生的遊戲中，誰是贏家、誰是輸家、誰在操縱、誰在受害，有時也許改變規則、換了牌桌，就結果不同。

但最難預測和馴服的，卻往往是內心的意欲。那像愛一樣，是一種激情、一種感動，無法控制、無法被規則制約、無法理性解釋。Merteuil夫人發現最深層阻撓她「進步」的竟是自己對Valmont的愛與嫉妒，Valmont子爵發現愛別人比愛自己更深刻銘心，就像我們有時發現「原來這才是我」時的手足無措而自感難以承受。對人無德無良或自己殘酷，選擇激進的決裂或痛苦接受，都需要付出代價。要讓這人生有無價值，得救或沈淪，起作用的是自我內在的本質，it’s beyond my control的一念之間。

參考資料：
http://ntlive.nationaltheatre.org.uk/productions/ntlout14-les-liaisons-dangereuses

延伸閱讀：
Himself purely - 記 A view from the bridge (另一檔NT Live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