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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X10蕭邦 波哥雷里奇鋼琴獨奏會(Pogorelich Piano Recital)
國家音樂廳
2010/5/16 19:30

在全球慶祝蕭邦200週年誕辰之際,台灣也沒有缺席,20X10的蕭邦系列音樂會邀請國內外名家共襄盛舉。Pogorelich的音樂會是我的蕭邦第一炮。

這是一次非常奇特的音樂會經驗。我必須承認,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時間裡,我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麼,處於焦慮不知樂曲何時結束,處於不知何時可以移移坐姿清清喉嚨,處於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對於演奏音樂的狀態,真是感到汗顏。

但,Pogorelich的演奏證明一件事:欣賞音樂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是「什麼」?欣賞音樂無所謂懂或不懂、聽過或沒聽過,只關乎你願不願敞開心胸去接受音樂要帶你去經歷的探索和旅程。Pogorelich音樂的表達與我產生共鳴,他真實面對音樂的心情與我產生對話。

What?

節目單上上半場的曲目是蕭邦Op.55 e小調第二號夜曲和第三號鋼琴奏鳴曲,符合蕭邦的主題。 不過,如果你是帶著對於「蕭邦鋼琴」的期望,帶著Rubinstein或Ashkenazy的「蕭邦經典印象」去聽Pogorelich,你大概不知道(或不確定或可能憤而離席)自己聽到的到底是什麼。

當Pogorelich落鍵奏出第二號夜曲的第一個音,我心一驚,突然呼吸困難起來,這也未免太重太bold了吧?接著,我不確定這是否真的是「那首」第二號夜曲,雖然串連中那熟悉的旋律緩緩出現,但對於音符的所有詮釋,強弱、節奏、速度卻被重組成另一個風貌,整體來說,讓人出現德布西加上一些點拉赫曼尼諾夫的幻覺。

在蕭邦之後的曲目都是我完全沒接觸過的作品。Pogorelich把本來下半場的李斯特第一號梅菲斯特圓舞曲(Mephisto Waltz No.1)移到休息前演奏(當下我全憑「感覺與直覺聯想浮士德」判斷那是李斯特的曲目,所以事實證明,Pogorelich展現出作曲家和創作本身的「超炫的魔性」)。下半場由Pogorelich自己決定「加演」的布拉姆斯間奏曲(當下感覺那種深層的悶鬱和無可就藥的浪漫和內省,應該是布拉姆斯,回家後調查確定是A大調Op. 118第二號間奏曲)和預定的西貝流士悲傷圓舞曲(Valse Triste, Op.44 No.1)與拉威爾加斯巴之夜(Gaspard de la Nuit)。

在這場十點半才結束的音樂會中,我立即完全被Pogorelich的高超技巧吸引, 重如泰山,輕如鴻毛,快如閃電雷擎,慢如屋簷水滴即將滴落的瞬間(用這來形容傑出鋼琴家的演奏也太generic了,不足以凸顯Pogorelich的精彩)。最讓我印象深刻且佩服不已的是,即便他用了十分自我的方式在詮釋作品,他的觸鍵和踏瓣清楚明確細膩,特別在於許多和絃交響效果的處理上出神入化,敏感銳利地玩味雕琢產出共鳴效果與音樂表現所需要的時間,所以層次豐富卻清晰乾淨,與每個聲部所要表現的旋律、情緒、質地和色彩相輔相成。左右手移位技巧出神入化,每隻手指的控制和線條表現毫無縫隙。當他的手指、手腕、手臂、腳加上整個身體隨著音樂的活動時,沒有任何誇張的動作,卻蘊含著滿滿的能量、彈性和張力。

最後的拉威爾是這場音樂會的最高潮。超技,毋庸置疑,十隻手指頭和行雲流水的踏瓣操控出驚人的交響效果,豐富的層次,多元的音色和質地,和諧卻對比頻見,渾厚多彩的交響效果下仍清晰可聞觸鍵的細節。除了讓人瞠目結舌的技巧外,他的詮釋讓人驚艷,一氣呵成。我尤其喜歡他的水精靈(Ondine),一波波接連不斷的水流,有時平靜,有時波瀾狂湧,讓我看到海洋或大湖的顏色、溫度和深度,一波波浪潮有時溫柔推送,有時又力量強大地把人捲入大海深處或丟上沙岸一樣。與湖海共伴的是那美麗而憂鬱的水精靈,游走追尋,從平靜的低迴呢語轉為濃烈的真情吶喊,最後又揮舞著她的長袍沒入深鬱無底的海底離去。接下來的絞刑台(Le gibet)在模擬鐘聲的主題下,烘托出日落餘暉的廣場上,行刑完畢籠罩著的血腥、冷酷、死亡和揮之不去的恐懼。結尾的史加波(Scarbo)讓空氣中嬝繞著群魔亂舞的驚慌氛圍,看到Pogorelich滿鍵盤飛的雙手,彷彿重現惡魔史加波在夜空下飛竄於窗棱間嚇人擾人的失控狀態,讓聽者也心跳加速神經緊張了起來,結束時我才發現自己背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這首加斯巴之夜不能稱為鋼琴超技獨奏曲,而是一個多重感官交融的劇場演出了。

我想起一些現在所謂「超技」的演奏家,沒錯,強音快板力道速度十足,弱音慢板也能小心展現,但我經常覺得很「髒」,踏瓣和觸鍵時間上的處理還有斟酌的空間。這是Pogorelich和他們很不一樣的地方。而且他彈起來非常輕鬆,你感受不到「謹慎」(演奏家級的人就別說他們還會緊張了)的tension,而是平靜而踏實的心理狀態。

Bold & real

Pogorelich真是一位有趣而性格鮮明的音樂家,我覺得他的演奏「很敢」!因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有的觸鍵踏瓣交響處理中所表現的情感即便出現幾乎失控狂洩的氛圍(尤其是蕭邦奏鳴曲第四樂章的尾奏),都成就於他極為高度的覺知和控制,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想在每個音符中表現什麼,他非常明確知道自己對於音樂內涵有什麼見解,且能夠隨心所欲精準表現出來。音色線條情緒的掌握流轉順暢,即便我處於不知接下會出現什麼音樂的狀態下,他的演奏就是有引人入勝的魔力,不管是非傳統認知中的蕭邦或是完全產出三度空間夢幻旅程的拉威爾,他的琴音牽動著我的目光和聽覺。

在這場音樂會之前,我只知道Pogorelich有著出眾的外表(也真是太深鬱貴公子的俊美)和驚人的天賦,因為當年蕭邦大賽的事件讓他成為一位爭議性人物。如今他不再是樂壇的話題性人物(俊美容顏不敵歲月和人事變遷,當年的憂鬱貴族氣息也轉為歷經風霜的隨性頹廢風格,但怪咖性格應該依舊),反倒讓觀眾樂迷能專注地從他的音樂去了解這個人。

【1989年的DG的錄音CD封面:誰能忘記那雙眼 - 果然是娛樂事業式的行銷溝通手法】
Pogorelich CD cover

【今年來台接受媒體採訪照片:老了、胖了、色彩也多了。照片來源︰中時電子報】
Pogorelich in Interview in 2010 May in Taiwan

我心想,多年演奏生涯以來,他大概很習慣同時被抨擊和喝采的感受,但他似乎又一點也不在乎。他大可排出討喜的曲目,給予聽眾他們所期望的演出(尤其來台灣演出,有時「大師」要「名利雙收」真是輕而易舉),但他卻一晚排出這麼重份量的曲目,包括比較冷門(或說進階)的作品,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鬆懈,一直那麼忘我。那一定是非常熱愛音樂、深信自己所為、一直為自己信念所努力的人。這是所有大師都共同展現的普世風範。他是那麼琢磨於作曲家音符和註解背後的意涵,苦行般地嚴謹操練所有技巧和細節,你可以說他是非常傳統且謙卑;但他指下流洩的音樂,卻又是跳脫框架,勇敢而專注(其實我更想用專情來形容),叛逆也好,自溺也好,孤高自我也好,無可就藥的浪漫主義也好,音符中浮散著ㄧ種深層的探索與自我對話。

Pogorelich的衝突與對比有著叩問人心的力道,但這種感受其實無法、也毋需用言語形容,只讓人低迴不已。

後記:

雖說「毋言」,還是忍不住寫了一堆,且很難得在演出過後頗短的時間就完成觀後感,表示真的「低迴不已」~~~

Pogorelich真是怪才一個,帶著琴譜上台,有時還自己翻譜(雖然有人質疑「大師」怎麼還要看譜演奏),最後演出結束還自己把鋼琴收好離場(也表明了不會安可)。我以為他是非常酷的音樂家,卻沒想到還有簽名時間。換裝輕鬆的他帶著帽子和墨鏡,著實波西米亞的隨性風格,在三四位工作人員的包圍和護衛下,不斷不斷不斷地快速簽名,未曾抬起頭來,和觀眾樂迷沒有互動 。 但像他這種酷人,或許簽名只是履行對經紀公司或主辦單位的「義務」,他做事大概不為討好任何人,更討厭被人當成偶像來叫賣吧?

從一個觀眾樂迷的角度來看下了舞台的音樂家,我還是對Kissin和Buchbinder非常欣賞。

延伸影音:

Pogorelich plays Ravel Ondine (Gaspard de la Nuit) live in 2007


Ivo Pogorelich Plays Ravel Scarbo (Gaspard de la Nuit) live in 1983


延伸閱讀:
Kissin – 2006年春天,貝多芬與蕭邦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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