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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www.youngvic.org

National Theater Live
10/1/2016 信義威秀影城

這大概是我看過最震撼的劇場演出。這整齣製作沒有華麗的佈景，沒有絢麗的燈光，沒有花俏的服裝，極簡的舞台佈景設計，導演非常精確卻大膽的象徵意念與空間走位的安排，極優秀的演員們只能用身體、眼神和說詞，專注投身其中，將這部經典劇作的人性悲劇演繹出來。我被它深深牽引，在當下只能單純接收，無法思考分析；離開劇院的心情混亂，被攪動，絞痛著；想紀錄心得，需要時間才能沈澱梳理。

這是Arthur Miller在1955年首演的劇作，故事背景設定在1950年代紐約布魯克林義大利移民區Red Hook。

Eddie在附近碼頭從事搬運工，與妻子Betrice和外甥女Katherine過著平凡生活。Betrice從西西里偷渡前來美國謀生的表兄弟Marco與Rudolpho暫住他家，開啟了這齣悲劇。

年輕未婚的Katherine和Rudolpho似乎情投意合，卻得不到Eddie的認可，因為，Eddie內心對於Katherine有著自己都無法面對的秘密情愫，他無法對Katherine放手，更無法接受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他阻撓Katherine在工作與交往的選擇，他認定Rudolpho是同性戀而百般詆毀刁難。當他發現自己無法控制深層的嫉妒與不信任，他決定向移民局舉報非法移民的兩人。在這個社區，告密者受人唾棄，而Marco無法容忍背叛，兩人皆為了所謂的尊嚴面子以刀決鬥，最終Eddie死在刀下。

據說Arthur Miller劇本創作的源頭來自一個真實事件。標題 A view from the bridge指出作者的觀點 — 從布魯克林大橋往下望去看到碼頭區所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個有相對關係、階級差異、他者與我的故事。（因此有人批評這次台灣的譯名「橋上一瞥」與原意有落差，而認為之前的翻譯「臨橋望景」較為合適。）作者暗喻美國人的文化文明如何看待移民問題，所有者/佔有者/主流思想論述者，如何看待外來、弱勢的他者。

被視為他者的這群人，來自移民背景，異鄉人氣味還未沖淡，有人為了經濟自足，有人為了取得合法身份，在碼頭區工作生活努力生存。他們被貼上標籤，被迫與大眾社會區隔。為了互相保護、互相取暖，他們必須團結，獨立自成為一個社群，成為另一種「我們」。在此，庇護者對於侵入者猜疑敏感的，叛徒比起惡徒更令人可恨，這個社區的防護網越是堅固，他們就越孤立於外部世界。

舞台設計Jan Versweyveld以灰色矮牆框出一個方形的場域，如同監獄放風的中庭，又像是個開口的方形膠囊，冷感單調畫出隔離、孤立、閉鎖的意象。


photo source: 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ng-interactive/2015/aug/18/designs-jan-versweyveld-antigone-view-from-the-bridge

劇中角色的活動範圍都被這個框框限制住，唯一一個能夠走出框在舞台外圍移動的角色是律師Alfieri。

穿針引線的律師Alfieri，是Arthur Miller承襲古希臘戲劇旁白與歌隊（chorus）功能的角色，他交代評議劇情，有時進入劇情與主要角色對話互動，他替觀眾提問，也為觀眾解答。

由於Alfieri是較早期的義大利移民，已順利取得身份且融入美國社會，他被視為「橋」，能夠連結且遊走於美國現代文明與西西里傳統文化心理之間。他也是「法律」的闡述者，他代表美國社會的明文法條，他同時熟知西西里社群攸關道德倫理與風俗人情的無形規範。

開場時Alfieri說，"A lawyer means the law, and in Sicily, from where there fathers came, the law has not been a friendly idea since the Greeks were beaten."

法律究竟是客觀還是主觀，其弔詭之處在劇中特別交錯性別關係來敘說。

Eddie對Katherine的愛，初始如父女的呵護關愛，當它出現曖昧的慾望與佔有的意念時，當它過量到無法控制時，這個愛便不自然，不符合道德，於是不合法了。

劇中Alfieri曾試著為Eddie所陷入的愛與嫉妒拉起幾次切割線與警戒線。

“There’s nothing illegal about a girl falling in love with an immigrant.”

“We all love somebody, the wife, the kids—every man’s got somebody that he loves, heh? But sometimes . . . there’s too much. You know? There’s too much, and it goes where it mustn’t. A man works hard, he brings up a child, sometimes it’s a niece, sometimes even a daughter, and he never realizes it, but through the years—there is too much love for the daughter, there is too much love for the niece. Do you understand what I’m saying to you?”

“This is my last word, Eddie, take it or not, that’s your business. Morally and legally you have no rights, you cannot stop it; she is a free agent.”

“The law is only a word for what has a right to happen. When the law is wrong it’s because it’s unnatural, but in this case it is natural and a river will drown you if you buck it now. Let her go. And bless her.”

但Eddie認為他擁有法律所賦予的正當性與權力，他是個男人，他是個父親、他是合法的美國公民、他是非法移民的庇護者，所以他能夠對「他者」進行批判，必要時，以他的權力將他者驅逐。

“The guy ain’t right!”

Eddie在劇中對其他人一次又ㄧ次表達他對Rudolpho同性戀傾向的懷疑。Right意指，異性戀，有男子氣慨，像他一樣的人。


他對Katherine的畸戀，雖是壓抑住越矩不倫的真實行為，但內心的矛盾掙扎與對Rudolpho（原本平靜家庭的入侵者，尤其是Rudolpho表示他才能夠保護Katherine時，仿若他要取代Eddie庇護者的角色）的嫉妒和憎恨讓他終於失控。最終他以法為名，舉報非法移民；但他的行為，背叛了社區的法律，西西里文化價值，雖無法可治，他被人唾棄同時在決鬥中死亡。

所以，Eddie這樣一個人，不是該死嗎？但從頭到尾，Alfieri、Betrice、Katherine，還包括觀眾的你我，都希望他能夠想通、放下，大家預期著失控卻無法做些什麼去阻止，只能任由它發生。


Eddie和經典希臘悲劇的主角，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伊底帕斯王（Oedipus）、安提岡涅（Antigone）或美狄亞（Medea）無異，悲劇的發生早被預言，主角明知後果卻無法停止所思所為，只因他深陷其中慾望與恐懼讓他盲目。


“His eyes were like tunnels; my first thought was that he had committed a crime, but soon I saw it was only a passion that had moved into his body, like a stranger.“

Tunnel，黑暗隧道，最終是有可出口。人望進那黑暗，都想走出那黑暗的盡頭，但太黑暗了，宛如盲眼，不知出口何在，不知出口有什麼，人在不可抗拒的命運下努力卻無望。

此時方框的舞台又如同一座拳擊場，Eddie與他人性的激情、潛意識的失控、慾望、恐懼、情理法約束與悲劇命運的激鬥。

最後一幕，漫天劈頭而下的血雨傾注在台上對峙的演員身上，用此來表現Eddie和Marco的對殺，沒有動作，悲劇的血淋淋卻震撼地呈現。我也才終於明白，開場時Eddie在詭異紅光裡擦洗著身體，已經預示著此後洗脫不掉與血有關的命運。

導演在最後一片血雨之中選擇Faure的安魂曲作為配樂。這不同於傳統安魂曲審判、哀嚎、畏懼的氣息，因為Faure認為死亡為精神的解放，是一種對無止境幸福的渴望，而非墜入不可知的痛苦深淵。音樂結構上的改變傳達出悲憫、寧靜與盼望，讓死亡等同於安息。

劇末Alfieri總結：”I confess that something perversely pure calls to me from his memory—not purely good, but himself purely, for he allowed himself to be wholly known and for that I think I will love him more than all my sensible clients. And yet, it is better to settle for half, it must be! And so I mourn him—I admit it—with a certain . . . alarm.”

沒有中斷兩個小時多的表演，就像一部持續加速的車子，駛向它悲劇的結局，撞擊。戲劇想要揭示的是悲劇是「如何」發生，在與反抗命運的掙扎中，主角的悲劇性讓觀眾顫慄的同時卻也激發同情憐憫，無形之中洗滌淨化自己深層類似的慾望與恐懼。這是否就是尼釆所謂「悲劇的樂觀主義，是不顧痛苦的代價，尋求經驗的深度與廣度」？

回到一部傑出的劇作和製作，它的命題永遠具備當代性。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是那裡面的純粹性觸動觀眾內心的某個需要。


後話1：看完這部之後，完全被Ivo van Hove的才華震懾住。後悔之前沒看他來台灣演的奧賽羅，馬上訂了明年五月TIFA的票.....
後話2：可怕的當代性...回顧2016美國總統大選，議題背後的社會脈絡...

參考資料：
http://ntlive.nationaltheatre.org.uk/productions/ntlout16-a-view-from-the-bri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