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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聶隱娘,我的第一部戲院侯孝賢電影。
這部上映前就已掀起眾多討論的電影,如山水畫般的視覺氛圍、用聲音帶過每日的日起月升、繁華考究的衣裝置景、主要演員們的深度表演,讓帶著各種預期或不帶預期的觀眾得以有所滿足。
要看「很懂」,可以從歷史脈絡和許多文本符碼分析來思考意涵、揣摩導演的視野與觀點(例如光是探討女性定位與「鏡子」大概可以洋洋灑灑好多字,忍住不要挖坑給自己跳下去)。但有意思的電影只需讓觀眾回歸最直覺的感受,然後一想再想。
我說,這是一部好「任性」的片。
任性,字典解釋「聽任稟性行事或執拗使性,率真不做作或恣意放縱,以滿足自己的慾望」。背後有個強烈的「我」願,不論這個「我」是有意識的或是潛意識本能的。而任性能否得到認同與包容,取決於這個「個人因素」的選擇對「非我」之輩的利益最大化有多少影響。任性的動機,有時出自孤寂與安全感的欠缺,希望放任行為情緒得以滿足自我、或藉由影響到他人而取得一種存在感。這些任性的動機理由也經常以遊走在個人角色與社會角色之間的模糊曖昧,做出合理化的包裝與陳述。
田季安是任性的。人稱剛愎自用之殘暴獨夫,不爽擺臉色、火大摔東西、臣子說了逆耳的話就貶人。他的任性是身為「主子」握有政權而有所施展,他的任性是小則把氣發完就算了,大則一人之任性,影響萬萬人。(故,嘉信道姑公主的信念是: 「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
聶隱娘是任性的。父母基於對她的虧欠之情而接受她「刺客」的身分,以道姑公主賦予的社會角色待之,任由她行事、神出鬼沒地出現,不需合乎官宦千金的身分;最終她忤逆師命放下刺客身分,還違背當時社會規範(身分期望)與磨鏡少年(還是個有婦之夫的倭人)遠走天涯,選擇隱世的餘生,聽其個人角色的意向。
侯孝賢是任性的。人說,刺客聶隱娘十年磨ㄧ劍。
導演對營造情緒所必須呈現的情境氛圍極度要求完美,他要求等待直到對的光線、對的霧氣、對的風向、頭髮衣袖做出對的擺動幅度和質地。唯有這種任性,才能引發極至的藝術畫面與情調,激發演員真實自然的完美演出。剪接室更是見證其任性的最佳場所,因「感覺不對」被剪掉的角色、所拋棄的情節和畫面,無從爭辯翻身。不解的人,大概就會解讀為藝術的任性。
也許導演是個cosplay的癖者,內心對晚唐的耽迷讓他極盡講究加考究,不計成本和時間來cosplay晚唐的景致,從髮妝、服裝、周邊置景小物,無不回歸典籍,華麗地將晚唐搬現銀幕,充分引燃我的歷女魂,遙想起中國歷史最開放國際化的朝代。背後深研的功夫,讓人佩服。美麗無比的織品、布緞、紗帘、燭台、桌几、鮮花、頭飾、甚至連男人們鬍鬚貼在臉上的位置、長短、濃密度,夠讓人嘖嘖稱奇了!若說,這是任性才得以創造出來的藝術美學,應有人會贊同。
然而,這種稟性的任性卻也容易落入獨斷片段,或太過著眼某些小處而無顧全貌。
有多少沒讀過原文的觀眾能領悟哲學性跳躍式的脈絡情節?你花了多久時間知道誰是六郎與窈七?你花了多少時間理解聶田氏說公主「屈待」阿窈時阿窈為何蒙面無聲痛泣?你何時搞清金面具精精兒到底何許人也?
又有多少觀眾在意這些精緻的鋪陳?坦白說,細節無法無止盡照顧,好似那回事的眾多演員們,一開口便回到當代,銜接不起所謂晚唐的視覺印象,各地口音、略帶勉強的口條,文言白話參雜的台詞,讓歷史感頓時斷裂。(對此,不得不承認,中國演員念白的基本功真是非常紮實穩健。)遠端眾多的臨演們,盡是不自在或憋笑般的眼神表情,就像不上手或初入cosplay的玩家,和主要演員「到場/到位」(arrived)的狀態出現落差。
不過,大多數人大概會說「瑕不掩瑜」吧?若觀眾覺得情節的迷霧和山水的霧氣與燭火的閃爍相得益彰、主角的眼神比念白說用什麼口音說什麼更有戲、回家自己想像或查資料也無所謂的話,就包容忍讓因為任性而產生的困惑與被忽略的其他重要事吧!
以物寓意的符碼意境總有好幾層,個人的,群體的,直觀的,分析的,輻射衍生的,內聚本質的。當我們試圖撥開華麗視覺表象來探討電影中滿佈的符碼時,可能提問:為何非選材晚唐聶隱娘? 寫實風格、長鏡頭構圖、口白敘事等等手法的目的為何? 拍這部片想要傳達什麼訊息、帶給觀者什麼經驗和思考?抑或,觀者對他而言根本不是重點?背後恐怕還是ㄧ個任性的答案。(想找答案的人可以參考這陣子鋪天蓋地的宣傳專訪、製作團隊的爆料等等…)
藝術,是否是任性很正當的工具或藉口?藝術的本質是否是任性的?
侯孝賢其實也是那隻青鸞,自視孤高,耽美於鏡中自身的姿態,又慨然無同類。人說,侯孝賢四十年成大局。任性,是他的舞姿,他試圖在電影藝術的天地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定位。
作為一個觀眾,帶著像聶隱娘ㄧ樣在暗處、在高處、在遮蔽幕後或與短刃相接四目相視的眼來觀看,也就很任性地紀錄一下這部任性電影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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