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source: 無垢舞蹈劇場Facebook專頁
無垢舞蹈劇場《觀》
2022/8/20 19:30
台北國家戲劇院
我未曾完整觀看無垢舞蹈劇場全本作品,應是急躁之人對「慢」和「靜」的不適應所致。回想首次的無垢體驗,觀賞《花神祭》其中一段選粹,正是所謂的「動如不動,不動如動」。我觀看極度緩慢與單純動作之時,當下疲累格外有感。定神細看,台上舞者好像停留原處;在眯眼恍神閉目放空的須臾,舞者移動著。這依舊是無垢讓人深感驚異之處。
今年,為了見證認識的舞者登台獨舞,終於來到現場感受無垢獨一無二的儀式劇場。
這篇小記,大概反映出疫情與諸多生活動盪下的自身狀態,各種躁動與調頻中的起落,恐怕是缺乏ㄧ致性筆調的一篇紀錄。
作品本身從頭至尾展現極致雕琢的對稱與均衡,從佈景、走位、整體場面調度,即便透過對比手法,如明暗、華麗誇張的服裝/簡單的肢體、聲響強弱等,無不確保架構之穩定,因此略為單調可預期,少有打破平衡、混亂混沌再重歸均衡的刺激跌宕與變化。不論是布幔、燭火、稻禾、石礫,乃至服裝飾品配色到舞者身上的妝粉,確實有其精緻講究的美學觀點。音樂的角色,為簡明設計和緩慢肢體可能帶來的單調乏味增添變化,也引領著作品的進展。現場的鼓、鑼、笛、人聲吟唱在空間與身體的頻率共鳴振盪,但與預錄的歌調樂音之間,不論是音響效果的拿捏或是轉接,稍顯粗糙與縫隙。最後的心經,我個人實在無法欣賞。
不過,既然我是為了舞者而來,真正有所感觸的還是回歸身體。
photo source: 無垢舞蹈劇場Facebook專頁
編舞動作本身,坦白說可預期性很高,變化也不多。不過因為知道這些事要做到位的困難,當它們被執行出來時,依舊有它的力量。
緩,是無垢肢體的顯著特色。
透過「緩」,創作者重新設定時間和空間的度量、運行機制和意義。當穿越舞台的時間因為緩行而拉長,象徵了空間的遼闊,進而隱喻人之於自然宇宙的渺小與須臾之類的意涵。
如此般「天地人」生命觀的解讀,邏輯合理,但不是我現場的感受。我跟緩的真實連結,終究還是在身體動作的本身。
學舞或復健的過程中,為了特定的訓練目的,老師們要求「慢」,因為在慢的過程,才能小,才能細,不論是控制還是協調,為追求動作發生的均衡穩定,你需要高度專注,處處時時覺察。再簡單的動作如行走,當它需要極度慢時,也變得困難重重,各種細節,由內而外由大而小排山倒海而來,神經肌肉控制乃至心志鍛鍊與自我對話,時時刻刻進行著。
在長時間的緩慢動作之中,更別提那些在極低重心的姿勢上進行重心轉換或是擰轉翻身的動作,生理和心理上的挑戰於焉產生。
我過去經常抱怨自己身體的緊繃和缺乏空間,當時一位曾是無垢舞者的朋友推薦我嘗試無垢的肢體訓練課程。我問她為什麼對我會有用,她說,「因為動作實在太慢了......初期或許可以使用外在的肌肉力量去做,但撐不久。耗竭了之後,不得不放掉肌力,(意志上放棄之後)於是就鬆了。」
在訓練過程中,舞者們經歷了極度的痛苦,最終抵達了鬆的狀態,而因為能夠「鬆」,而能夠找到空間,在漫長的緩慢動作中持續下去。
看著台上眾舞者的緩行,獨舞者以極度緩慢的速度做出無數次反覆不變的動作,或是大角度近乎消除人形的動作同時被要求能量無所保留釋放至掏空耗盡,大概進入不能想也無法想、某種自我退散而任由無意識驅動的狀態吧?我見識到某ㄧ種編舞家「折磨」舞者的方式,而其追求的藝術美學與所欲傳達的訊息,又如何因為舞者無我的獻身而得到體現。
幾位前舞者的臉龐和身影在觀演之中浮現,有的因為腰和背受傷,有的因無法繼續承受儀式性約束和內在深掘而離團,即使是局外人也能想像無垢的肢體訓練是一段怎樣艱深而必須打通身心的旅程。不論台上舞者身體表現程度的差異,我都滿懷崇敬,他們獻身的堅定內在,動如不動。
和舞者與音樂家的純淨專注狀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台下觀眾這端處於浮世的躁動。
初入劇場坐定,垂直觀眾席從天而降的大布幔與舞台前方由稻穗所圍出的圓和燭火,讓我感受到某種空靈,想安靜沈浸在舞團所設定的氛圍之中,為觀演準備。但這樣的氛圍可能對其他觀眾而言較多是視覺審美的刺激,未必有啟動心境轉換的效果。
許多觀眾忙於拍攝舞台的佈景,工作人員則忙於四處制止(因為舞團不開放演出前拍照)。拍照不成,就繼續滑手機或與同行的朋友聊天欲罷不能,善用開演前的每分每秒。
等待開演時間一到,燈光逐步暗下,兩位擊鼓的音樂家就位,卻仍陸續有人進場。直到大鑼聲響,我聽到工作人員說「他敲了他敲了」,出現關門的聲音,這時才真正拒絕遲到觀眾入場。
我意識到自己心的不定,否則應該可以掃除這些雜訊和紛擾。一路上,我無法掌控自己的專注力,不斷被周遭層出不窮的各種動作和聲音干擾:撥頭髮的、搓手的(皮膚相當乾燥)、不安地調整自己包包的(硬殼的皮製包發出的聲音很明顯)、不時翻閱節目單的、摸東摸西弄到東西掉地上的、偷看手機而閃出亮燈的、急著向同伴發問或發表意見在說話的、躁動不斷調整坐姿成了餘光中搖晃身影的、入睡的呼吸聲........清喉嚨和咳嗽的聲音突然已經不是最惱人的,我無法跳脫這些噪所引發的躁而雜念飄動。
台上舞者的「在」,凸顯對照出台下觀眾的「不在」。反倒在連續不斷的激昂鼓聲段落裡,觀眾的躁被壓制,也許因為聲響和不斷的動作,讓不知如何應對靜和緩的觀眾,從必須「自持約束」中解脫,反而放鬆下來。
對於現在的觀眾而言,或許真正的高潮是結束吧?
幕還沒全下完,就急著鼓掌。大幕再起準備正式謝幕時,望向舞台的視線立刻被一支支高舉的手機所遮蔽,讓我無法好好端看台上舞者。曾幾何時,謝幕時拍照成了觀演儀式的一部分。身為傳統的觀眾,失去了與台上表演者視線交流的機會,深感失落。
我想可能不是單純我觀眾運很差的關係,因為在前先好幾場音樂會都遇過類似的狀況,只是惱人程度的差別。越是出現在所謂「國際知名」藝術家場子的觀眾們,越是急於顯示他們的「在場」和積極取得「在場證明」。
台上的動如不動,台下的不動如動,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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