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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的旅行書封



有人說寫作的痛苦之一是,看到大師高手的作品之後自形慚穢,深感永遠無法跨越那鴻溝,而感覺再也沒有寫下去的價值。

這是真的......

讀了三島由紀夫【小說家的旅行】,我感覺以書寫旅行和藝術為主題的這個部落格,實在是差太遠的學生習作。

但人必須學著怎麼不讓痛苦噬食你的人生,就把這篇讀書筆記心得文當做一種閒談、抒發崇敬和自我期許的喊話好了。

我其實很早就讀過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例如【假面的告白】、【金閣寺】、【潮騷】等。年紀小的時候看,有看沒有很懂,有看沒有進去。加上是翻譯文學,日本文學大師們強烈的文體風格,(也許也涉及譯者的譯文風格,)時空和文化的距離給人不得其門而入的窘困。現在已不復記憶三島由紀夫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其中深意的細節和具體感觸,只留存著非常概括性的印象 — 切腹自殺的性格中人,禁斷、陰沈、滅絕,死亡美學的書寫代表。

對比之下,【小說家的旅行】中的三島由紀夫,讓人感受到他輕快直爽的一面。

這本書算是雜集,把他在1950年代後期至1960年代初海外為主的旅行隨筆收錄成書。主題淺顯,散文、雜談甚至只是日記筆記般的形式,有些文章還有些沒頭沒尾的,但處處是他對人事物的博學、好奇,以及文人的慵懶和多感。

即便是這樣「輕量」的作品,他精湛文筆所閃耀出的光芒炫目至極,讓人不得不低頭迴避。

他的用字絢爛豪華,詞藻華麗,但也是古典優雅。刻畫描寫之生動細膩,給予讀者身歷其境的臨場感。文中所要傳達的精神內涵和個人觀點,無比銳利,既幽默又冷酷,有時甚至可以用「惡毒」來形容。對於美醜善惡,他赤裸揭露,他挑戰道德常規,他無意隱藏修飾他的偏見,文字背後帶著他的狂傲伴隨悲觀的嘲諷,揉著優越感與自卑感的矛盾。

即便是這樣隨性的文字,果然還是三島由紀夫,集狂暴靜謐豪邁纖細於一身。

三島由紀夫是典型的菁英,但又某種程度的挑釁菁英。他是小說家、劇作家、評論家,同時也是電影導演、演員和社交咖。不管是什麼角色身份,渴慕美,是他的憧憬也是他的性格吧?

他就像自己筆下寫的:「對許多藝術家而言,如何不掉進美的陷阱,是一個相當淺顯易解的課題 — 只要不要停下腳步,一直往前走就行了。結果這些藝術家無ㄧ例外的,一個接一個都掉進美的陷阱裡了。」

他補捉美,渴望美,旅行是體會思索「美」的一種重要方式。在當時並無法自由出國的年代,他曾經在1951-60年之間三度環遊世界。

「環遊世界可以說是『美的氾濫』,就像赤腳走在美的泥沼中,我們的腳踝完全陷在美的裡面了。因為這個世界,樣樣皆美。.......美,像隻鱷魚張開大嘴,等待下一個獵物自己掉下來,而人們又以提升素養的名義,慢慢咀嚼它吃剩的殘渣。」

反骨如他,他又對於顛覆美學感受的人事物便格外敏感、警醒、且大膽嘗試體驗,曾把某次旅行的目的設定在尋找「美的反面」,並自問,旅人可以不感動嗎?

「每一個國家,每ㄧ個地方,總有一張暗沈而醜陋的臉孔,從歷史的深淵緩緩浮現,那張臉嘲笑所有的美,巧妙地徹底違背美的機轉。」

面對開羅金字塔,一般人感到震撼,他則感覺「很不舒服」。

「開羅這裡的金字塔卻是在沙漠中拔地而起,並且緊鄰著現代城市,這種裝腔作態的金字塔所散發出來的陰森氣息,不知要可怕多少倍。有人邀我到高爾夫球俱樂部的陽台上,我不經意間回頭一瞥,望見金字塔宛如重重壓在尤加利樹高聳的樹梢上時,頓時感到那東西『在那裡』。這和半夜起身小解時一打開廁門,赫然驚見鬼怪『在那裡』時的感覺,應該是一樣的吧。......埃及人為了對抗死亡和永恆,似乎發現了單憑人類的力量絕對不夠,還必須加入精神的力量才行,所以才想借助某種巨大存在的力量,共同對抗。於是,人類被埋進了存在之中,唯獨金字塔依舊『在那裡』。」

終於,三島由紀夫在香港的虎標萬金油花園找到他想要經歷的「美的反面」。他花了七頁的篇幅,鉅細靡遺描寫這個他逛不下去的花園:他用漂亮的文字形容花園中的光影物件,整體組合起來卻顯出這個花園的荒誕和他內心的作噁和戰慄,同時諷刺中國商賈之世俗庸鄙又想藉「美學藝術」為社會世人施行「道德教化」的病態邏輯。(此篇很長但一氣呵成的精采,很難節選,就不打字摘錄了...)

旅行的過程,總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對比剖析文化內涵與特質。三島由紀夫雖自稱為一個歐化/西化的日本人,內心對日本古典傳統美學與「新日本」的可能性卻又有無比的執著。

「最近(寫於1952年),由於日本戰敗的緣故,我們再次經歷著如明治時期積極迎向文明開化的時代,問題是,日本的胃腸消化機能不佳,很可能沒怎麼吸收就排泄了,而我們多虧這樣的機會,反而不得不囫圇吞棗似地吃些新鮮的東西。」

這表裡不一的空隙,在書寫異國文化時特別能反照他對文化背景與場域的見解,以及異地經驗對他心靈的刺激。文化批判與省思的觀點,就那麼自然地出現在細微的觀察和感受之中。有些文章輕巧隨性,就像他與朋友的對談;有些文章精細激昂,流竄著他個人強烈的見識。

他筆下的倫敦:「時至今日,在英國喝午茶時,為你斟茶的人員還是會慎重其事地詢問:『Milk first? Tea first?』在同一只茶杯裡,先倒茶還是先倒牛奶,味道應該不會改變;可是說哪種先倒的無所謂,便會衍生出不合邏輯的各派論點,但不論是從前或者現在,英國同樣絕不允許這種模糊地帶的存在。這使我聯想到,諸如這種『隨便哪ㄧ種都無所謂』的思惟,等同於輕言放棄了生活,乃至於放棄了面向更廣的文化。」

他筆下的紐約藝術圈:「在美國昔日的信仰裡,最尊崇的就是活力,因此屈居劣勢的理智刻意逆向操作,繪製出活力洋溢的地獄圖,並且那幀圖不單是ㄧ幅諷刺畫,更極端美化了活力,......我依稀感覺到這兩者正邁向同一條道路。任憑再病態、再衰弱的藝術家,亦無法逃離這股源自於自身肉體的活力,就連理智性的頹廢,也不得不以活力的型態呈現出來。我所謂的生命力與頹廢的全面結合,正是這樣的體現。」

他筆下的冬日威尼斯:「威尼斯的建築物沒把人放在眼裡,逕自深深地沈潛在頹廢之中,正所謂一種活生生的『滅亡』。在這裡,建築物就是一種精神,而人類只是動物。......威尼斯的建築物不屬於健全、簡樸的風格,盡是些模仿巴洛克時代或文藝復興時代的過度裝飾,以致於這座城市看起來簡直像個穿著破爛蕾絲、下襬缺損的晚禮服的年邁貴婦,就這麼直挺挺地站著死去。」

他所見的世界,有著豐富的樣貌,與今日相比,變了多少,又有什麼不變?這大概是旅行的意義吧?

旅行的感受,稍縱即逝。所以他格外細微觀察紀錄當下的種種,五感的,擬化的,餘韻無窮的。

一段有關馬德里小酒館中佛朗明哥舞蹈的描寫讓人讚嘆,彷彿就在現場,可以看到舞者臉上的滲著汗水的妝容和輕微磨損的鞋頭一般的接近,分不出是舞蹈讓文字美麗還是文字讓舞蹈動人,對於那幾個美妙瞬間的形容,我完全可以認同。(若有一天我寫舞可以有他幾成的功力,那也算相當精彩...)

「舞台上那位獨舞的舞者,從她那上了年紀的眼神與表情、曳著白孔雀般的雪白蕾絲裙擺的衣裳、盛氣凌人地挺著胸脯的樣態,在在無不顯得格外高傲。

我發現了佛朗明哥最美麗的剎那。當舞者高舉雙手拍掌,打起響指,挺著胸脯,踏著富有節奏的步伐朝觀眾走來,一路走到舞台的邊緣,再緩緩地轉身背對觀眾的那個瞬間,最是美麗。

水槽中的熱帶魚特別美麗的時刻,就是當牠轉換游動的方向時,尾鰭飄擺,魚鱗閃爍的模樣,佛朗明哥舞者也一樣。她在舞台地板上拖曳著浪花般的白蕾絲裙擺,宛如一片翻滾的急流,精神緊繃的舞者挺直的背脊支撐著她那美麗的脖頸,相互拍擊的雙手猶如利刃般指向空中,踩踏著律動節奏的肉體健美而優雅,從我們面前逐漸走向舞台後方。這種快如湍流的舞蹈,就這樣離我們逐漸遠去。
當然,音樂也同樣逐漸淡去,但是音樂絕不會背對我們,逕自離開;然而,佛朗明哥舞者卻只讓我們望著她那曳在身後的雪白的長裙擺,比樂聲還要決絕,比飛離的鳥影更加鮮明。」


總結這本書如何如暮鼓晨鐘讓我對旅行的書寫有所徹悟,回到他書裡的第一篇「熱帶與死亡」。

多麼衝擊的標題!

熱帶總讓我想到濕黏熱空氣、鮮豔的色彩、什麼都無所謂般的樂天熱情、近乎懶散的悠閒、瀕臨失控的奔放。

死亡,沒這麼想過。

三島由紀夫的修辭,簡單一例:「熱帶的陽光,宛如嘹亮但刺耳的喇叭聲,轟鳴不止。沈滯的空氣彷彿旱得處處龜裂,椰子樹和火焰樹也像是嵌在令人炫目的海景上,一動不動。」

死亡由從何而來?

當三島由紀夫在中南美洲旅行時,他有病在身,身體狀態刺激出內心深處的感嘆與提問。

「我感到自己幾乎無法抵抗這些植物和動物旺盛又可憎的自然生命力。......在這個地方(指墨西哥馬雅),人類的死亡是一種生物遭到另一種生物的吞噬,一種生命受到另一種生命的啃食,即便是自然地死去,也和蝴蝶被蜘蛛吃下肚沒什麼兩樣。......我們一直試著模仿那些龐大而光澤耀眼的植物,以及鸚鵡和豹子的生命力,並且試著參與規劃這樣的進程。......這就是生存。假如做不到,惟有步向死亡一途。屆時,將不再只是模仿,而是遭到吞噬,受到同化了。」

「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掠過蘭花瓣,就在下一秒,幾道黑影伴隨著急促的拍翅聲霍然撲到了我的眼前。原來是幾隻禿鷹。

死亡,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振翅來到人類的餐桌前和躺椅邊。牠們的影子落在擱著一杯午後酒的桌布上。那雖是不祥的暗影,卻也不啻為一種強大的生命力。

那是他者的生命,與自我無關的生命....」


寫作的基本功課果然是要多讀好書。

修辭就算模仿得做作矯情也是一種學習和練習,這相對單純。但寫作的洞察、精準度和那節奏,也許是種天賦,能加以覺察意會和激發嗎?而思考和觀點,是否跟知識吸取、經驗涉略與自我價值反覆淬煉有關?

資訊當道之時,功能性、索引性的訊息才是讓人覺得「有用」值得一讀的?視覺當道的當代,還有多少人對於文字書寫的旅行有興趣、有耐心?資訊和影像是真實的,是速食的,某種程度把解讀和感受的權力授予(empower)讀者了。

然而,其他感官所刺激引發的感受卻被大大壓縮了。我們大概無法從一張照片去感受到三島由紀夫的熱帶,那種有溫度、有聲音、有味道、有觸感的,和「死亡」。

回到旅行的書寫,坦白說我停滯很久,不是沒寫下來,而是掌握不到文字的存在感和分享的價值。這種貧乏和虛無的感覺,是因為找不到為何寫的心,對表達工具媒介的無力,擔心無從引發共鳴。

三島由紀夫【小說家的旅行】告訴我,旅行書寫,是偏執也好,是慾望也好,終究,都必須看回自己。就算那是完全的自我中心,也不要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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