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source: 版主自攝
信守對自己的承諾來讀彼得.漢德克的小說:1970年的作品《守門員的焦慮》(Die Angst des Tormanns beim Elfmeter)與1972年作品的《夢外之悲》(Wunschloses Unglück)。這兩本皆是德文直譯的繁體中文版本。
我在一個沮喪的狀態下先讀《守門員的焦慮》。
這本書並不好進入,至少我跟文字無法產生顯見立即的互動;有點意識流,有時我會忘了我(以及主人翁)在哪裡。
開場句子:
曾是知名足球守門員的裝配工人約瑟夫·布洛赫(Josef Bloch)在上午上工報到時被通知遭到解雇。至少這是布洛赫對下述事實的解讀:當他出現在工人聚集的工寮門口,就只有工頭一邊吃著點心還抬頭看他。
布洛赫後來掐死跟他ㄧ夜情的女人,然後就離開了。
書裡寫著布洛赫的一路閒晃、一路和人遭遇。
漢德克對細節有極為精準而敏銳的描寫,鏡頭實境感很強,觀察力之敏銳令人佩服。然而,(從中文翻譯重現的文調來讀)他並非使用印象中落落長的德文句型,好像也不太用艱深或華麗的詞彙,而是直面人性狀態,冷靜書寫他的洞察。
書中一段,布洛赫來到一間教堂,看著佈滿教堂穹頂的畫,漢德克這麼寫著主人翁內在的想法:
「畫家必須藉由藍色的細微變化真正畫出一片天空,但是這些變化又不能太明顯,以免讓人以為是調色時的疏忽。背景看起來之所以真的像是一片天空,也不是因為人們習慣把背景想成是天空,而是因為天空被一筆一筆塗了上去。」(p.119)
漢德克本身寫作手法,就很像是這個樣子。他一點一點把人類行為和週遭環境畫出關聯,細細描述了人性面對一個情境當下的感知和反應。看似平淡無關緊要,但難以言說之景況狀態,就在這些如塵粒般的刻畫中顯現。
我對於他在書寫「焦慮」和「疏離」的方式,印象深刻,讀者可以看見感受主人翁的情緒狀態和他在記憶與想像迴路之間的交纏糾結。特別是以下三段:
第一段,布洛赫和兩位理髮小姐到店裡喝飲料聊天時的情境。
布洛赫說得愈久,就覺得他所說的話愈來愈不自然。漸漸地,他覺得每個字眼都需要解釋。他必須要控制自己,不要在一句話說到一半時卡住。有幾次,當他超前去想他正在說的一句話,他把話說錯了;如果理髮小姐所說的故事結局和他在聆聽時心裡所想的一樣,他就一時無法回答。只要他們還在熟稔地交談,他就愈發忘了周圍的環境,......可是當他話說到一半卡住,無以為繼,最後搜尋著他還能說的句子,周圍的環境就又變得顯眼,而他到處都看到細節。(p.96-97)
他想說些什麼,卻想不起他想要說什麼。他試著回想:他想不起來是關於什麼事,但是和噁心有關。他所感知得動作和事物並未讓他回想起別的動作和事物,而是讓他回想起知覺和感受;而他回想起那些感受並不像是回想起某種已經過去的事,而是再次體驗到那些感受,就像某種發生在當下的事:他並非回想起羞恥和噁心,而是在此刻回想時感覺到羞恥和噁心,卻並未想起引發羞恥和噁心的事物。噁心和羞恥,兩者合一的感受是如此強烈,使他全身開始發癢。(p.155)
第二段,某天早上,布洛赫看到報紙上關於他犯下案子的後續,讀到了報紙對他本人的描述和畫像。他離開旅館在街上閒晃:
他繼續往前走,因為———
他必須說明繼續往前走的理由嗎?為了———?
他的目的何在,如果———?他必須說明使用「如果」的理由嗎,藉由———?會一直這樣下去嗎,直到———?他已經到了這一步嗎,乃至於———?
為什麼有必要從他走到這裡這件事推斷出什麼結論?他有必要說明他停在這裡的理由嗎?如果他從游泳池旁走過,為什麼他必須要有什麼目的?
這些「於是」、「因為」和「為了」就像是規定,他決定避開它們,免得———
(p.173)
殺人犯所帶著的已不僅是焦慮了,而更多是種徹底與生活和社會的切割和解離。
第三段在小說尾聲,就在布洛赫吃午餐晃到運動場時,他遇上一場足球賽,隨機和身旁一位也看球的業務員聊起天。
「要把視線從球和前鋒身上移開,而去注意守門員,這是件很困難的事。」
「要把注意力硬生生從球身上拉開,這完全違反自然。」
不去看球,而看著守門員把雙手擱在大腿上,一會兒向前跑,一會兒向後退,把身體探向左邊,再探向右邊,並且對負責防守的球員大喊大叫。
「通常只有在球已經射向球門時,大家才會注意到他。」
「看著守門員跑來跑去,球不在他那兒,但是他在等著球過來,那一幕看起來很滑稽。」(p.177)
「守門員盤算著對方會射向哪個角落。如果他認識射門的球員,就知道對方通常會選擇射向哪個角落。但是負責踢十二碼球的球員很可能也料到了守門員會這樣想。於是守門員繼續思考,想著今天對方會把球改踢向另一個角落。可是如果負責射門的球員也跟著守門員一起思考,於是仍然打算射向平常那個角落呢?就這樣沒完沒了。」(p.178)
「射門球員一旦起跑,在球即將被射出之前,守門員就會不自覺地用身體暗示他會朝哪個方向撲出去,而射門球員就能好整以暇地往另一個方向踢。」布洛赫說。「守門員的無奈就好比試圖用一根麥桿還撬開一扇門。」
射門球員突然起跑。身穿豔黃套頭衫的守門員仍然不動如山,然後負責罰球的球員把球踢進了他的手裡。(p.179)
小說就在這嘎然而止。
主人翁與這個世界的疏離,仿若局外人,面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無從定位,所以反而能夠那樣鉅細彌遺地觀看週遭。
焦慮是種「會來嗎?不會來嗎?那裡嗎?還是這裡?」「就這樣沒完沒了」的狀態。
我的閱讀,即是試著去感受這種狀態。大部份時候的生活,就是這種狀態。
對比《守門員的焦慮》和讀者我的疏離感,我似乎較能在《夢外之悲》中獲得較多觸動並且感受到他對於時代與社會的洞察和批判,一種很想切割擺脫,卻又身處其中的矛盾。
漢德克的母親在1971年自殺,他在1972年出版《夢外之悲》這本小說,並直接表達面對母親死亡的影響與與寫作者書寫如此題材的困境:他必須更為謹慎處理身為「敘事者」角色,在親身經歷、半自敘參與與旁觀者的立場中拿捏,慎重選擇情感的成分,做出適切的文學決定。
他的文字選擇依舊非常精準,在簡潔簡單但極為深思熟慮調性中道出這本小說奇特的雙面性:母與子,被書寫者與書寫者,夢外與夢中,悲與喜。
同樣的,在開頭,主題被清楚設定:
「凱爾騰州《人民日報》週日版的『綜合消息』欄目,刊載著如下的事情—『週五深夜,A城(G區)一名五十一歲家庭主婦服用過量的安眠藥自殺。」(p.19)
然後他交代作者寫作的狀態和動機。
「我母親過世至今已經快七星期了。在葬禮上我曾有強烈的欲望想書寫她,我希望這份渴望在還沒退回麻木無語之前就展開工作。」(p.19)
內容一方面追憶母親其人與其人生,另一方面也回顧走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德奧社會。
他描寫他的母親,終其一生追尋自我。
「出於無助,她故作姿態,卻又自我厭倦。她敏感、易受傷害,卻以謹小慎微、費心過頭的自尊來掩飾,在這樣的自尊底下,便是最微小的傷害,也會馬上令她驚慌失措,一張無助的臉往外望,要貶低她是很容易的。」(p.53)
「她從來沒有興趣冒險。對此,她通常會過早地感到心理負擔;不斷地叨念,從而變成羞恥。她只能想像一場冒險,像是有人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這會嚇退她,終究她不想從任何人身上得到什麼。後來她喜歡相處的那些男人,都是彬彬有禮,她在他們身上感受到溫柔體貼,有這樣的好感便已足夠。只要有人可以說話,她就會感到放鬆,幾近幸福。她不再允許有人接近她,因為她必須謹慎,並且在這當中感到自我的完滿 — 不過,這只有在夢中才能體會了。」(p.54)
「她並不寂寞,頂多感到自己像半個人,卻沒有人可以填補她。」(p.55)
「你不再對任何是事情感興趣。『好奇』不是一種生物特性,而是女人家的惡習。......但我母親有著好奇的本性,她並不尋求慰藉。她並不沈迷於工作,而是輕率了事;因此她經常感到不滿。」(p.70-71)
當他的母親邁向中年,她反而從社會的束縛之中劃開希望的縫隙,開始活出自尊。
特別是當母親開始閱讀之後,「她把每一本書當成自己人生狀態來讀,顯得生氣勃勃。她在閱讀之中首度坦露自我;她學會談論自我。......此前的她一直很緊繃,活出自己這件事,往往令她不自在。但如今她著迷於閱讀和談話,嶄新的自信又回到了她的身上。」(p.86)
但是後來生病的母親,身心受到折磨,存在是種痛苦。唏噓之處是,就在他母親的自我逐步浮現、顯像清晰之後,活著的煎熬卻加劇,使得自殺成了她的決定。
漢德克點出人存在的困境:來自社會氛圍的壓力,永遠壓迫著自我;不論是壓抑、扭曲的價值觀還是變形的秩序和和平假象,影響的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有整個世代的日耳曼人。
戰前希特勒崛起之際的德國,人們拋棄自己的自由,選擇依靠ㄧ種抽象的安全感。
「人們在自己的意識中,看見自己所做的動作同時被其他無數的人重複著,於是這些動作形成一種運動的節奏 —生活也藉此得到一種既被保護且又自由的形式。」(p.37)
「政治不是感官所能及的,它是抽象的。.....所有與政治相關的,都被與現實毫無關係的流行語所掩沒,甚至政治所展現出的形象,也一概與人無關:壓迫是鎖鏈跟鞋跟,自由是山峰,經濟體系是冒著煙且令人安心的工廠煙囪,或者下班後抽的煙斗,而社會體系好比一個下降的階梯(p.38-39)
戰後,人被迫在存亡之中選擇刪去個體。
「人們在瓦礫堆上奔跑,上上下下地穿越這座城市,好縮短路程,卻依然得不斷地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後面與人摩肩擦踵,這些同代人目光空洞,在擁擠之中紛紛所起手肘。短短ㄧ聲苦笑,目光從自身移開,跟別人一樣目光空洞地四處張望,然後驚覺自己跟其他人ㄧ樣顯出了自己的欲望,驕傲受了傷,但還是得試著撐下去。可憐啊,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混跡在週遭人群中 — 好比撞人的與被撞的,擠人的與被擠的,罵人的與被罵的,混亂之中誰也分不清了。」(p.55-56)
「在這新的生活處境中,嘴巴竟也誇張地緊閉起來了。......如今這樣緊閉的嘴,已經成為了一種與眾人一起堅定下去的記號。但這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因為幾乎沒有什麼是可以靠個人堅定下去的。」(p.56)
「面具一樣的臉 — 不是面具般僵硬,而是面具般地無法移動 — 用偽裝的聲音,努力保持低調,他們不僅說另一種方言,對陌生俚語也鸚鵡般地學舌。」(p.56)
在母親奧地利家鄉的狀況,更是充滿逃避現實的氛圍。
「在這種大多僅限於家務與生計的生活型態中,友誼頂多只意味著人們彼此熟悉,卻不代表可以彼此交心。畢竟大家都明白,每個人的煩惱都一樣 — 只是每個人對於煩惱的看法孰輕孰重,有所區別罷了,一切全看個性。」(p.67)
「個人命運若真是有了特立獨行的發展,也會在夢的碎片中失去自我的個性,並且在宗教、習慣與良善風俗的儀式中殞落,如此一來,個體之中就不會留下什麼人性;何況「個體」只作為罵人的詞而聞名。」(p.68)
「所有得提問都成為廢話,回答也如此千篇一律,以至於尋求慰藉這件事你不需要任何人,光靠物品就夠 — 甜蜜的墳墓,慈愛的耶穌,甜蜜哀傷的聖母,以上種種都昇華成為膜拜之物,給那些渴望死亡,卻也每天努力讓自己的困厄由苦轉甜的人們。在這些充滿安慰的膜拜物面前,他們逐漸消逝。日復一日,同樣形式的社交,總是面對同樣的東西,以至於你也覺得它們是神聖的;並非無所事事才叫甜蜜,勞動才是。畢竟你別無選擇。」(p.70)
「『貧窮』這個詞是美好的,不知怎地卻也是高貴的。這令人馬上聯想到舊時學校課本裡提到的印象—貧窮,卻乾淨。乾淨讓窮人擁有社會能力。社會的進步來自潔淨的教育;一旦貧苦人變得乾淨,『貧窮』就成了榮譽的稱謂。之於那些身受其苦的人,貧苦不過是其他國家的敗類才有的骯髒景況。」(p.77)
「關於貧苦,有的是感官的描述,然而貧窮,只淪為一種象徵。」(p.77)
對於社會走向麻木無感的失落,漢德克發出一聲時代嗟嘆。
「『所有的事情都有一體兩面,好處與壞處。』這麼一想,不切實際的事情便可以勝任了,壞處也就這麼顛倒過來,成了好處的必要特色。」(p.83)
「好處基本上只是缺乏壞處罷了 — 沒有噪音,沒有責任,不用為外人工作,不用每天離家,離開孩子。實際的壞處於是透過缺少而消解了。」
「所以一切並不真的那麼糟糕;在睡夢中,可以簡單搞定。只是一切看不見終點。」
「今天就是昨天,昨天就是一切如昔。一天又完了,一個星期又過了,美好的新的一年。」(p.83)
他回到自己敘事者的身份來看關於母親自殺的書寫,是一種矛盾。
「頂多在夢中,我母親的故事才短暫可以捉模,因為在那裡,她的感受如此真實,以至於我以為自己是另一個她,與這些感受融為一體;然而,這就是剛剛提到那些時刻,極端的表達欲與極端的失語同時發生了。因此只有透過書寫來捏造出井然有序的平凡人生:『當時—後來』,『因為—雖然』,『我曾經—變成—一無所成』,並且藉此消除恐怖。也許就是這故事的詭異之處。」(p.65)
針對一種「真實發生與什麼都沒發生的一場空」之間鬱結,漢德克總結:
「恐懼是某種符合自然法則的東西— 它是意識中的『恐懼』(horror vacui)。想像才剛要成形,卻突然發覺— 再也沒有東西可以想像了。接著它會墜落,就像一個卡通人物,發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空中行走那樣。」(p.128)
幸好我是在好天氣的日子裡閱讀這兩本灰暗的書.......
但書中那些遠在德奧、戰後年代的精神危機,卻未必距離當代的我們遙遠。我們依舊在迷失與自我存在之間的混沌中經驗人生,在生命力與悲劇性之間辯證,孰為人成為真實自我的驅力。
延伸閱讀: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