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日本舞踏了解不多，欣賞經驗也只限於山海塾，但當時舞踏手們所創造的身體奇觀和整體觀賞體驗至今還是印象深刻。
回想山海塾的演出，他們的身體美學思維與實際的身體運用充滿「玄思」，每每浮現「這是如何做到的？」的好奇。舞踏手們皆身形纖細，修長精實；即使已是中年舞者（超過50、60歲）仍然宛如無視身體老化而可隨心所欲。
山海塾訓練方式究竟有何奇特之處可以造就這樣的身體？
像我一樣好奇的人應該不少，但據說山海塾官方無暇團辦訓練法工作坊，大多是舞踏手以個人名義進行推廣體驗教學。這次難得有山海塾訓練方法工作坊機會，充滿期待前去體驗。
授課的淺井信好老師是山海塾的前舞踏手，他的身體背景和經驗相當豐富，從capoeira到街舞，從商業舞蹈到藝術舞蹈，在舞踏、當代舞蹈和其他身體創作表演形式之中遊走，光看簡歷就覺得非常神奇。
在短短三個小時的工作坊裡，我們粗略認識舞踏的精神和身體原則，體驗練習山海塾訓練方法的基本元素，並小小嘗試一段山海塾的舞踏片段。
上課之初，需要先換上腦袋，接受舞踏的身體思維，再來學習舞踏的身體方法。
老師簡略解釋舞踏的核心精神與身體特性，那就是空和意象（image）驅動。
身體只是個容器，是意象的載體，透過意念與想像，投射內在對意象的感受，去呈現超越人體寫實物質的狀態。傳統上舞踏手剃著光頭，全身抹上白粉，象徵個體化的歸零，沒有個人，而是回歸生命本質中的各種天然狀態（例如水、風、花、草等，或者是某些感受情緒等等）。內觀內省、精神層次與內在狀態的探索感知，是舞踏練習的重要過程。
因此，第一段練習要試著把身體倒空，感受周遭狀態對身體的影響。
先躺在地板上，感受地板重力，接著經由同伴抓住腳跟搖擺施力，感覺力量如何順著身體中軸傳遞，產生由腳至頭的自然波動。然後同伴會將身體區塊（如臀部側面和手臂）拉離地面再任其自然掉落，發現重力與地面反作用力對身體產生哪些影響。
這些動作也可測試，身體是否「放下」自身的控制，準備好成為一個具可塑性的媒介/媒材。
這種準備身體的過程應該不算山海塾訓練方法獨有，在其他肢體開發的練習如接觸即興或Gaga，也有類似的準備練習。
身體倒空準備好之後，老師向大家介紹山海塾訓練方法的五大元素：Wave movement、Being moved by breathing、Dialogue with gravity、Tension vs. Relaxation (Release)、Rhythm exercise。
他計畫在工作坊中帶領大家創造如水如空氣般的身體自然流動，藉由內在意念與呼吸產生動作與移動，感受身體與地心引力的互動和關係。（五大元素中，除了Rhythm之外，都大致可以稍微體驗。）
練習從四足跪姿開始，較能感受地板、脊椎中軸與關節連動狀態。
第一個練習著重tension & relatxation/release。想像脊椎中段勾著一條線，被一股往上的力量拉著，越拉越高，然後線突然被剪掉。這時會出現什麼狀態？
從身體外觀上看，先是背脊骨拱高拉伸，接著釋放張力點。在重力影響下，身體會往下掉，同時身體的內建張力會對此對應，看到力量吸收、反彈再消散的現象。此時，通常每個人的張力/壓力點就會顯現出來，或許是某些肌肉緊繃的緣故沒什麼回彈感，或許是身體慣性反應想要穩定hold住，可能在胸椎或腰椎處讓重力下墜的力量停滯。
不過，透過覺察和調整，區分tension和relaxation之間的差異和跨越兩種狀態的過程，視覺上就可看到身體表現的差異和效果。
第二步練習wave movement。想像帶動身體活動的源頭是一顆小彈珠，滾過深層皮膚和肌肉的接觸面，產生細微的wave movement。啟動的內在意念和呼吸，讓彈珠滾動源源不絕。若想要加大wave，僅是脊椎活動就不足夠，需要增加骨盆與肩胛活動的參與。進一步提高呼吸而來的能量，會讓整個wave movement更為連貫流暢，也更飽滿。
進一步，彈珠不僅可以滾過脊椎中軸，也可以循著對角線路徑來啟動wave movement。（理論上這wave是可以做到彈珠滾到哪身體就動到哪的境界。）
老師的示範表現出身體的彈性有機柔韌適中，那顆彈珠雖然無形，但身體的律動讓它可視感清晰。
自己在嘗試時總覺很難找到所謂「意象帶動非肌肉主動」的狀態，因此小心翼翼，避免、克制過多肌肉主動收縮，結果就是不怎麼在動......然而當老師給予提示和刺激時，好像插上電一樣，自己都吃了一驚「原來硬梆梆僵硬本人可以有這種流動性啊～」其實肌肉是一定要用力的，主要是時間性與力量大小協調的使用，以及從「大腦控制模式」到「心理控制模式」的轉換。
做完了四足跪姿的練習，就要把wave movement、重力對話與呼吸的練習帶到站姿。
首要練習仍是想像力，宛如站在海中，海流由背後而來，一陣一陣，一波一波，想像海流的溫度、強度、方向、速度，然後變身成海草。
這時身體的狀態和反應為何？
這個練習也不陌生，西方訓練的語言會提示「感覺你的重心、感覺你的脊椎和軀幹的關係」之類的。但舞踏會說，「你是海草。」，去找那個「意象帶動非肌肉主動」的狀態，並且把那個狀態與更大外在環境的想像（即海邊景象）連結起來。
當然老師不免需要從肌肉使用的角度提點大家：身體hold太緊，就硬梆梆，反而容易跌倒；不hold住，也可能會跌倒。
原地站著的時候還勉強可以模擬，但要以海草狀態走動時，就是另一個挑戰。
這時老師示範幾種舞踏的幾種走法。一種是「清醒」的走法（wakefulness walking），把感官充分打開，覺知所有狀態（那種在台上「衝衝衝」隊形交錯的走路應該都算這種）。另一種是「半夢半醒」的走法（Half-wakefulness/sleepy walking），不是全然放空，也不需要警醒，眼皮半開，但覺察覺知打開到整個空間。（光是要眼皮半開，眼皮肌肉沒練過也很難做到。）
而大家要練習的「海草走路」算是半醒式的走法，表現出在海中很輕鬆、被海流所推動而順順自然的移動。
對此老師提醒兩個重點：第一是移動重心的時間性（timing），要順勢而為；第二是身體的延伸，不是指要長手長腳，而是打開感覺空間但控制身體的狀態，就是所謂的鬆而不垮，維持張力但不緊張，所以走起來不應會頓點也不會踉蹌。
因此老師說，練習中需要很多專注和細微的肌肉使用，看似很輕鬆的走路，其實深層肌肉可是在尖叫。尤其在低蹲姿的走路，一定需要肌力，而且是很多很多肌力。
下階段走路練習則開始整合動作設計，想像海流來的速度強度和方向有更多變化，帶動更多元的上肢和手臂動作，改變移動的方向和高度。
老師的示範，全然自然美。
實際上，可想像，難做到......我的手實在是很廢，做不出太多變化，軀幹跟四肢連動不起來，更不談什麼關照到什麼末梢延長delay的質地。試圖改變移動方向時，肩膀的主動性和頸椎僵硬呆滯感就跑出來了。
走路，真的很難。自然而優美的走路，難上加難。要好好練習的話，可以練到天荒地老。
工作坊的最後30分鐘是「小品時間」，老師要教大家一小段山海塾的編舞片段。（我當下完全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很簡單的～」老師說。（我知道，越簡單的越難......）
然後老師配音樂先跳一遍給大家看。
他雙膝交疊盤坐著，上身輕輕挺直，微側著頭，兩手肘靠近，兩手輕輕握拳手心相合，放在臉頰旁，眼皮半閉。整支舞的大半段都是維持這樣的坐姿，主要以手部動作為主，伸出指頭，張開手掌等等。搭配手部動作，身軀一直到頭顱，自然輕柔優美擺動。最後一段持續著上半身的主題動作，從坐姿到站姿再回坐姿，手臂活動範圍也隨之增大縮小，上上下下幾輪，最後回到坐姿，結束這段舞踏。
這大概跟花有關吧？一邊拍手讚嘆一邊OS很難啊！
老師再次強調，「很簡單的～你們一定學得的會！」（我們都知道，越簡單的越難......）
接著就一一解說動作組成和編舞背後的意象。對，別忘了，這是舞踏，所以內在感受和內在意象最重要。
一開始你是一朵花，在清晨，彷彿還沾著過夜的霧水，濕潤的空氣給花一種微微的重力但又像是擁抱一樣的呵護感。這朵花慢慢甦醒，花瓣打開，花蕊授粉，有種來自生命活力的愉悅感。
接下來的一段則表現人與這朵美麗花兒的互動，分別利用視覺、聽覺和嗅覺去感受這朵花的美好，表現人賞花時的內心狀態。
（好佳在那段要從坐著站起來再坐下去的動作省去沒教，因為技術條件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操作的......）
我完全放不下「很難」的自我評斷。
光是坐在那裡，我的髖就緊死了，緊到軀幹很難有太多活動範圍。再來，我根本就有「手指障礙」，手指不纖長就算了，無法控制，會抖，會卡。然後，自身的慣性顯露無遺，移動的模式面向單一，很不立體........
結束時老師開心地說他覺得大家很棒時（日本人的禮貌？），剎時，我認知到，自己最大的阻礙才不是髖緊、指障、沒創意之類的，而是對身體外在姿態遠高過於舞踏講求的內在情感狀態的在意。
人人的確可透過舞踏認識自己，自我發掘，包括陰影和恐懼......
儘管終究未能充分吸收擁抱舞踏的精神，整體來說，這仍是一個愉快而意猶未盡的工作坊經驗，上完身心通體舒暢。
近距離看到舞踏手的身體後，大概更能想像山海塾演出中那些奇觀身體是怎麼造就的了。
突然，我意識到當初看演出時一個無法用言語好好形容表達的感受：色氣！對，就是色氣。
看到老師表現的花，覺得它是多麼甜美而嬌柔，讓人想要憐惜。看到老師和花的互動，充滿著純真和純粹對自然之美的讚賞，大概就是所謂「真善美」的感覺。
再回想山海塾的舞踏，這群男性舞踏手，特別是穿著長裙或長袍時，兼具陰柔媚感與雄健力量，沒有性別，只有本質，是種美麗的「性感」，或者說是能夠直接激發感官感受而觸發內在情緒感覺的氣場。
但同時，不管他們要表現的是什麼，優雅或狂暴，極慢流水或疾風重石，漂亮的線條或扭曲的肢體，我所看到的身體，或許是舞踏手對心靈內在的專注，或許也只是虛無鏡像的反射。回到舞踏內觀而精神驅動的精神，觀眾也許將會忖心自問，如果表象是因意念而生，那現實究竟是否存在？
你必須「相信」。
我回頭去看自己當年寫的山海塾《影見》心得，裡面一句「喚起你心中的舞踏手」，此時有了新的體悟。
當自己覺得自己是朵「慚穢」的花時，老師卻說他看到每個人的特色和專屬自己的美。不論是內心最光明的還是黑暗的角落，它有其專屬自身的美。關鍵在於是否願意放下自我的執念，解開桎梏，願意去相信，它回歸原真，它是美的。
你相信它是，它就是。
一直以來鑽研努力的大多是西方技巧的東西，未來有一天，希望能夠更加內觀。
延伸影音：
SANKAI JUKU KAGEMI 1 12 2011 PALLAS ATHENS (看到漂亮的「開花」，和非常色氣的敬禮)
SANKAI JUKU EXTRACT（有天兒牛大獨舞；1986 Unetsu/2000 Kagemi）
延伸閱讀：
參考資料：日本舞踏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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