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內,看了兩部關於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Buonarroti)的電影。一部是《米開朗基羅- 無盡之詩》(Michelangelo-Infinito),另一部是《罪,米開朗基羅》(Sin)。
前者的觀影動機大多出於回憶過去的渴望。我曾經熱愛義大利,它的藝術、食物、時尚、風景、歷史、漂亮的男人女人;我曾經著迷於西洋藝術史和史家們的華麗辭藻和銳利觀點;我曾經糾結於,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和米開朗基羅,到底誰比較厲害,我又比較喜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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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youtu.be/-hwTEFgQh7c
這部片喚起許多當年義大利旅行的記憶,義大利不管今日政經狀態如何,它永遠都可以那麼地驕傲,因為它的藝術大師們,因為它所傳承的文化是站在人文藝術頂端之列。
這部片更像一部教育片而非紀錄片或電影。導演採取三視角方式帶入米開朗基羅的ㄧ生。一個視角是當代視角,相對客觀敘事,特別在作品賞析的部分扮演重要角色;第二個視角出自最著名的米開朗基羅傳記作家瓦薩利(Giorgio Vasari),以其當代同期的觀點說明米開朗基羅生前種種與時代脈絡;最後一個視角是米開朗基羅本人,用以自述主人翁的內心世界。
開場,年邁的米開朗基羅拿著斧頭想要劈開大石,卻顯吃力。
如果說,藝術家的一生是透過他的作品來體現,米開朗基羅這個人一生的主題,大概就是「戰鬥」(lotta),而充滿著痛苦與悲劇色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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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為雕刻就是將雕像從石頭這物質牢獄中解放出來;肉體則是靈魂的牢獄,追求自由的靈魂將奮力從中擺脫。人的思想也應挑戰宗教思想的框限,找出人作為主體的存在價值。
早期的米開朗基羅回歸古希臘藝術探究創作的精神,他很受到著名雕像《拉孔和他的兒子們》(Laocoön and his sons)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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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被海神巨蟒所勒死的悲劇性特洛伊祭司,處於希望和絕望交雜的心理狀態,在痛苦和激烈掙扎之中展現出男性體格美學的極致。近乎人形實體大小的規模,即便是痛苦,那都必須是美的,充滿氣魄。
美,是藝術家的法律。
這不僅啟發米開朗基羅的美學觀,也呼應著米開朗基羅內在的一種精神價值。
在許多米開朗基羅最動人的作品中,主人翁皆是處於一種即將戰鬥、必須義無反顧的狀態。不若拉孔驚心動魄的動態線條,姿態貌似靜止的《大衛》或是《摩西》,依舊蓄勢待發,內心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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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米開朗基羅一生,也是處於這種狀態。
他與政教當權者交鋒角力,既身不由己又不想放棄以藝術天賦作為武器,爭取藝術自由。他與名聲金錢糾葛,志在成為最卓越無可取代的大師,與他的競爭者互別苗頭,總是擔憂自己的不完美和仍舊窘迫的生活。
然而,戰鬥到一個地步,米開朗基羅終於放下,不再反抗。
特別是晚年臨終前的作品Rondanini的Pieta,卸除了外在美學形式的追求,而轉為表達內在強烈情感,開啟後續人文主義藝術的大門,解放了藝術的禁錮、美的禁錮、完美的禁錮。
這個轉折和領悟從何而來?
或許正可從最近的新片《罪》(Sin/Il peccato)之中,窺見米開朗基羅的內在心理圖像,略為猜測大師內在的深層「戰鬥」與磨難不安之後的轉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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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鎖定的時空聚焦在1513-1520(?)教廷正逢「家族輪替」的時期。
米開朗基羅剛完成西斯丁教堂的璧畫,準備進行教宗儒略二世(Julius II,來自德拉羅維雷Della Roveres家族)的陵墓專案(即創作出《摩西》的案子)。在教宗駕崩之後,梅迪奇家族(the Medicis)班師回朝,繼任的李奧十世(Leo X)給予米開朗基羅另一個委託案,負責梅迪奇家族家廟聖羅倫佐教堂(Basilica of San Lorenzo)家族陵墓禮拜堂的修建。
不似《無盡之詩》對藝術作品鉅細彌遺的觀看和說明,《罪》的鏡頭捕捉人物與環境空間的關係,運用光影對比,表現時代社會脈絡的衝突本質以及藝術家自身的矛盾糾結,作品本身並非重點。
「髒」大概是串連全劇的形容詞吧?
藝術家自身的不修邊幅,處處可見的髒水、泥濘、穢物、蒼蠅蟲蛆,破舊髒污的衣物,陰暗髒亂的房間,硬麵包臭魚乾酸掉的劣酒,那是世俗生活不堪的縮影。政教貴族的華服、豪宅,口吐修飾華美的言詞,貌似光鮮亮麗,背後則是政治算計、爭權鬥利、強欺弱的腐敗醜惡。這全是米開朗基羅賴以生存和必須面對的現實。這些「髒」,既反映他對於世俗貪婪慾望的觀感也是他自身受困牽連其中的景況。
對比於「污穢不堪」,另一個串連全劇的象徵,便是那雪白純淨的龐然大理石,那是米開朗基羅用以展現自身神聖/超凡入聖(divino)之天賦以貼近上帝獲得救贖的媒介,也凸顯了人之於神聖的渺小與無力。
這「龐然大物」出現的前因後果同時帶出米開朗基羅的關鍵反照— 但丁(Dante Alighieri)。
米開朗基羅對但丁和他的作品熟稔且仰慕,西斯丁教堂的《最後的審判》即受到《神曲》地獄篇的啟發。
為了找尋創作的石材,米開朗基羅來到最具盛名的採石場卡拉拉(Carrara),拜訪在地伯爵,獲得許可入住城堡內但丁曾經睡過的房間。夜幕中,他循著但丁房間的密道,毫無頭緒地往山上去,天明在採石場裡醒來。好似冥冥中在但丁的指引下,他找到了所企求的理想石材。他和採石工人皆稱之為龐然大物(mon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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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龐然大物」如同命運之力牽引米開朗基羅陷入無法脫身的罪惡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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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取得這塊石頭,背後交雜金錢利益恩怨、政治糾葛,還因此賠上好幾條人命。同時梅迪奇家族對他威脅利誘,他不敢冒險和權威者鬥爭,一方面要保全自身和他的家族,二方面也貪圖雙重利益,而選擇低頭示弱、背棄原則、遊走道德界線的模糊地帶。
他個人又受自身悲觀天性、暴躁脾氣和神經質折磨,使得這藝術創作的「代價」重挫他對自身是否真的神聖/超凡入聖(divino)的信心。
更大的挫敗與無力感在於,他認知自己始終在神聖和凡俗之間迴盪,不如對神聖真理有著堅定忠誠信仰的但丁。
同是佛羅倫斯人的但丁,因政治派系惡鬥被流放,在坎坷人生中放下世俗慾望選擇專注創作。透過《神曲》,轉化了他對人世人性與神學歷史的睿智洞悉,寫出生命淨化的過程與人如何獲得永恆實現存在的目的。
米開朗基羅極度渴望透過藝術創作親近榮耀神的永恆偉大,獲得救贖,但他始終帶著與神競爭的好勝自信,也放不下對世俗聲名財富榮耀的追逐,這些世俗私慾成為米開朗基羅所背負的罪,他無法停止對自己的責難。
「我窮究全力追求神聖,為何終究只是凡俗?」
「我想成就追求的是否永遠總是超乎自身極限?」
「這究竟是神的指使或是魔鬼的作弄?」
這些是米開朗基羅矛盾不安的提問,他渴求解答。
身後的作為但丁象徵的紅衣人只是平靜地告訴他:傾聽(listen)。
言下之意,米開朗基羅總在戰鬥、總在掙扎、總不知「適可而止」,自身的超凡天賦加上對藝術創作的完美主義,反成了一種「貪婪自大」的罪。或許人生的目的應該是傾聽,「等著瞧」,去接受所來所發生的一切。或許神聖自在凡俗之中,救贖之路需先經過因罪墮落的地獄,信仰將在磨難中點滴升起。
photo: https://www.fatamorganaweb.unical.it/index.php/2019/12/16/diventare-immortale/
片尾米開朗基羅拿著「聖彼得大教堂」的模型踏上片頭曾走過的道路,但他步伐不再蹣跚、不再急促帶著忿怒,他平靜仰望遠方目的地,堅定前去。
同時具備靈與肉,才是生命吧?而這,就是在罪與永恆之間磨難的米開朗基羅,活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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